伊则吉尔老婆子 一 作者:高尔基
一
这些故事是我在比萨拉比亚的海岸上,靠近阿克尔曼(2)的一个地方听到的。
有一个晚上,我们做完了一天的采葡萄工作以后,那一群跟我在一块儿作工的摩尔达维亚人都到海边去了。我和伊则吉尔老婆子却留下来,我们躺在葡萄藤浓荫里的地上,默默地望着到海边去的人们的身影渐渐熔化在蔚蓝的夜色里面。
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笑着。男人都有青铜色的脸和又浓又黑的胡髭,他们的浓密的鬈发一直垂到肩上;他们都穿扣领短上衣和宽大的裤子。妇人和少女都是又快乐又灵活。她们有深蓝色的眼睛,她们的脸也是青铜色的。她们的丝一样的黑发松松地垂在她们的背后,暖和的微风吹拂着它们,把那些结在发间的铜钱吹得叮当地响。风吹得象大股的均匀的波浪,可是有时候它仿佛在跳过什么看不见的障碍似的,产生一股强劲的气流,把女人的头发高高地吹起来,成了奇形怪状的鬃毛,在她们的头上飘动。这给她们添了一种奇怪的、仙女似的样子。她们离我们越去越远;夜和幻想给她们披上了一身美丽的衣裳,使她们越来越美了。
有人在拉提琴……一个少女唱起了柔和的女低音。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
空气里渗透着海的有刺激性的盐味和太阳落山前刚刚给雨水滋润过的土地所蒸发出来的浓烈的泥土味。现在还有几片残云在天空飘浮,非常漂亮,而且形状和颜色都是极其怪诞的——有的是轻柔的,象一缕一缕的烟,有暗蓝色的,也有青灰色的;有的陡凸尖峭,象断崖绝壁,有暗黑色的,也有棕色的。一片一片的深蓝色天空从这些云朵中间和善地露出脸来窥探,它们上面点缀了一颗一颗的金星。所有这一切——声音啦,气味啦,云啦,人啦——都显得是不可思议地美丽和忧郁,好象是一个奇妙的故事的开场一样。一切都象是停止了生长,快要死去似的。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往远方逝去,变成了悲哀的叹息。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块儿去呢?”伊则吉尔问我道,她朝着人们去的那个方向点一点头。
时间使她的身子弯成了两截;她那对曾经是乌黑的眼睛现在黯淡了,而且总是泪涔涔的。她那干枯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它轧轧地响着,好象这个老婆子在用骨头讲话似的。
“我不想去,”我答道。
“哎!……你们俄罗斯人生下来就是老头子。你们全是象魔鬼那样地阴沉……我们的女孩子怕你……可是你年轻,强壮……”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大,而且血一样地红,它好象是从草原的深深的地层中钻出来的,这个草原当年曾经吞过那么多的人肉,喝过那么多的人血,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变得极富饶,极肥腴了。月光把葡萄叶的花边形的影子投在我们的身上,我和老婆子都仿佛给盖上了一张网似的。在我们的左边,云的影子在草原上飘浮着;这些云片渗透着浅蓝色的月光,显得更光亮,更透明了。
“你瞧!腊拉来了!”
我朝老婆子用她那指头弯曲的颤抖的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一些黑影在那儿浮动,影子很多,其中有一个比其他的影子更暗更浓,而且动得更快,也更低——这是从一片离地面较近,而且动得较快的云上面落下来的影子。
“我看不见一个人,”我说。
“你的眼睛比我这个老婆子的还差!你瞧!在那边!那个黑黑的东西,正在草原上跑着的!”
我再看那边,除了影子以外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影子!你为什么叫它做腊拉?”
“因为这就是他。他现在已经只是一个影子了!是该成影子的时候了!他已经活了几千年了;太阳晒干了他的身子、他的血同他的骨头,风又把它们象尘土似地吹散了。你瞧:上帝为了一个人的高傲就会这样地对付他!”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向老婆子央求道,这时候我已经在期待着一个在草原上编成的出色的故事了。
她给我讲了下面的这个故事。
“这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在海的那一边,很远的,很远的,太阳出来的地方,有一个大河的国家,在那个国家里太阳可热得厉害,那儿的每一张树叶、每一片草叶都投射出够给一个人遮蔽日光的影子。
“可见那个国家的土地是多么地富饶!
“在那儿有一族强悍的人,他们靠牧畜为生,并且把他们的气力同勇气消耗在打猎上面,打过猎以后,他们便设宴庆祝,大家唱歌,并且跟女孩子调情。
“有一回在他们的宴会当中,一只鹰从天空飞下来,把一个象夜一样柔和的黑头发的女孩子抓走了。男人们拔出箭来向鹰射去,那些可怜的箭都落回在地上。他们跑到各处去找那个女孩子,却始终找不到她。他们渐渐地忘了她,就跟人忘掉世界上的一切事情一样。”
老婆子叹一口气,她不响了。她那刺耳的声音好象是那一切给人忘记了的时代变成回忆的影子在她胸中复活起来,现在在这儿哀诉一样。海轻轻地给这个古老传说的开场白伴奏(这一类的传说也许就是在这个海岸上创造出来的)。
“可是过了二十年,她自己回来了,已经成了衰弱、憔悴的女人。她带来一个年轻人,强壮而漂亮,就象她在二十年以前的那个样子。他们问她这些年中间她在什么地方,她说鹰把她带到深山去,她跟他一块儿住在那儿做他的妻子。这个年轻人便是他的儿子;父亲已经死了。他看见自己一天一天地衰老了,便最后一次高高地飞到天空去,然后收起翅膀让自己从空中摔下来,重重地跌在峻峭的山岩上撞死了……
“众人惊奇地望着鹰的儿子,他们看出来他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只除了他的眼睛是冷冷的,高傲的,跟那个百鸟之王的眼睛倒很相象。他们对他讲话,他高兴就回答,否则便一声不响;族里的长辈们过来对他讲话,他象对待平辈一样地回答他们。这使长辈们很不高兴、他们说他是一根箭头还没有削尖也没有装上羽毛的箭,他们告诉他,成千的象他这样年纪的人以及成千的年纪比他大一倍的人都尊敬他们、服从他们。可是他却大胆地望着他们,回答他,世界上并没有一个跟他相等的人,要是大家都尊敬他们,他也不愿意这样干。啊!……这时候他们真的生气了,他们气冲冲地说:
“‘我们中间没有他的地方!他高兴上哪儿去,就让他上哪儿去。’
“他大笑,便到他高兴去的地方去——到那个一直出神地望着他的美丽的少女那儿去;他走到她跟前,搂住他。她的父亲就是刚才训斥过他的那些长辈中间的一位。虽然他很漂亮,可是她把他推开了,因为她害怕她的父亲。她把他推开,自己走开了;可是他打她,等她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又拿脚踏在她的胸口上,踏得那么厉害,从她的嘴里喷出鲜血来朝天空溅去。这个少女喘一口气,象蛇一样地扭动一下,就死了。
“所有在场看见这件事情的人都惊呆了,——一个女人让人这样地杀死在他们的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们默默地站了许久,他们一会儿望着那个少女,她躺在那儿,眼睛睁开,满口是血,他们一会儿望着她旁边那个年轻人,他一个人站在那儿,高傲地面对着大家——他不肯埋下头,好象他要他们来处罚他似的。后来他们清醒过来了,捉住他,把他绑起来,放在那儿;因为他们觉得,马上就杀死他,未免太简单了,这不会使他们满意的。”
夜色在增长,在加浓,夜充满了奇异的、轻柔的声音。草原上金花鼠凄凉地吱吱叫着,葡萄藤的绿叶丛中响起了蟋蟀的玻璃一样的颤声;树叶在叹息,在窃窃地私语;一轮血红色的满月现在变成苍白色了,它离地越高,就显得越苍白,而且越来越多地把大量的浅蓝色暗雾倾注在草原上……
“他们聚在一块儿,要想出一个足以抵偿他的大罪的刑罚……有人建议用几匹马把他分尸,然而他们觉得这个太温和了。有人主张每一个人射他一箭射死他,但是这也让人反对掉了。有人提议把他活活地烧死,可是烟雾会叫人看不见他的痛苦。意见已经提得很多,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叫大家满意的来。他的母亲跪在他们的面前,一声不响,她找不到眼泪同语言来哀求他们的宽恕她的儿子。他们谈了很久,最后一位贤人想了好一会儿,便说道:
“‘让我们来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们这样问了他。他说;
“‘先给我松绑!你们绑住我,我是不说的!’
“他们给他松了绑以后,他反倒问他们:
“‘你们要什么?’他对他们发问好象把他们当作他的奴隶一样……
“‘已经对你讲过了,’贤人答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着我们可以了解你。你这个高傲的人,你听着!反正你要死了……你让我们了解你所做的事情吧。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能够多知道一些我们现在还没有知道的事,对我们会有好处。……,
“‘好吧,我说,虽然也许连我自己还不十分明白先前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杀死她,因为我觉得——她好象在推开我……我却要她。’
“‘可是她不是你的人呀!’他们对他说。
“‘那么你们使用的就都是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明明看见每一个人就只有言语和手、脚是他自己的……可是他们却有牛羊、女人,土地……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对他这个问题,他们回答他说,一个人占用任何一件东西,都是用他自己作代价换来的:譬如用他的智慧,他的气力,有时候甚至用他的生命。可是他说,他要保持一个完整的自己,不愿意分一点给别人。
“他们跟他谈了很久,后来终于看出来他把自己看做世界上的第一个人,而且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们明白他给他自己安排了怎样孤独的命运的时候,他们觉得可怕极了。他没有种族,没有母亲,没有牲畜,没有妻子,而且他也不要这些。
“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便又讨论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处罚他。可是这一次他们谈得并不久,那个贤人听了他们的意见以后,便出来说:
“‘等着!刑罚已经有了。一个很可怕的刑罚。你们想一千年也想不出这个来!他的刑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他去吧,让他自由。这就是他的刑罚!’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无云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霹劈。天上的神明同意了贤人的话。在场的人全躬身行礼,随后便散去了。然而这个年轻人(他现在得到了“腊拉”这个名字,这是“被抛弃”,“被放逐”的意见。)却望着那些把他抛在这儿的人高声大笑,他笑着,他现在是单单的一个人了,他是自由的,跟他的父亲完全一样。不过他的父亲并不是人……他却是一个人。现在他开始过起鸟一样的自由生活来了。他时常跑到那一族人住的地方去,抢走他们的牲畜和女孩子——以及一切他要的东西。人们用箭射他,可是箭头射不进他的身体,因为有一层最高刑罚的无形的外皮保护着它。他动作敏捷,贪得无厌,又强状,又残酷,可是他始终没有跟人面对面地遇到过。人们只有在远处看到他。他就这样孤独地在人群附近荡来荡去,一直荡了好久,好久,——已经好几十年了。可是有一回他走近了人们,等到他们向他冲上来的时候,他却站住不动,连一点儿自卫的动作也没有。有一个人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大声嚷起来:
“‘不要挨他!他想死!’
“大家全站住不动了,他们都不愿意减轻这个对他们作过许多坏事的人的恶运,都不愿意杀死他,他们就站在旁边,笑他。他听到这些笑声,浑身抖起来,伸出两只手抓他自己的胸口,在胸口上找寻什么东西。他忽然拿起一块石头,向人们冲过去。他们避开他的攻击,却不还手打他;等到他疲乏了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倒在地上的时候,人们退在一边,望着他。他站起来,拿起那把他们先前争斗的时候从一个人手里落下来的刀,朝他自己的胸口刺进去。可是刀折断了,好象它砍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一样。他又倒在地上,拿脑袋去撞地,撞了好久,可是地只是在退让,他的脑袋撞到哪里,那里便留下一个洞。
“‘他不能够死!’人们高兴地嚷着。
“他们丢下他走开了。他朝天躺着,看见一些雄壮的鹰象黑点似地高高地在天空飞翔。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痛苦,多到可以毒死全世界的人。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等待死——永远是孤独的,永远是自由的。他一直在飘来荡去,到处都去过了。……你瞧,他已经变成影子一样的了,而且他会永远是这样的。他不懂得人的话,也不懂得人的动作,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在找寻,飘来荡去……他不知道生,死也不欢迎他。人们中间没有他的地方了。……看,这就是一个人由于高傲而受到的惩罚!”
老婆子叹了一口气,不响了,她那个垂在胸前的头奇怪地摇了几下。
我望着她。我觉得这个老婆子给睡魔征服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可怜起她来。她的故事的结尾的一段是用一种庄严的、警告的声音说出来的,可是这里面仍旧有畏怯的、奴隶性的调子。
海岸上有人唱起歌来了,唱得很奇怪。起初听见的是女低音,它唱了一支歌子的前两三节,然后另一个声音又把这支歌子从头唱起,而同时第一个声音仍旧继续领头唱着……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又照这样的次序一个跟一个地从头唱起。突然间一个男声合唱队又把这同样的歌子从头唱起来。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可以跟别的声音很清楚地分别出来的,它们象是五颜六色的溪水从上面什么地方流下来,流过一些阶状的山坡,带跳带唱地流进那个涌上来迎接它们的深沉的男声的浪涛里,它们沉在浪涛中,又从那里面跳出来,把它盖过了,然后它们,清澈而有力,一个接连一个高高地升腾起来。
海浪的喧响在这歌声的掩盖下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