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2

南风喃 第2章 六十英尺 作者:七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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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深夜,审讯室。

房间里四壁空空,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上摆着一部微型测谎仪,传感器的触角线分别连着他的手指、腕部、胸口,指示灯闪烁着。

“姓名?”

“傅清时。”

“年龄?”

“二十五。”

“2008年8月27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印度洋公海,考古船‘知远号’上。”

……

“‘知远号’事件里,水下作业的十个人,死了九个,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的。”

“那天是你负责水下设备检测?”

“是的。”

“你在设备上做了手脚?”

“我没有!”

“这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是我!”

“那批打捞上来又消失的瓷器,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你因为贪图打捞的珍宝,所以对同伴痛下杀手?”

“我没有!”

……

我没有!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入目是满室的黑暗。他双手掩面,脸颊上全是汗。

又做了那个梦。

拧开台灯,床头静音闹钟的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一刻。再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取过潜水装备包与手机,出门。

外面静而亮,一弯下弦月静静挂在天边。他拐出走廊,穿过后花园,出铁门,沿着石阶往下走几百米,耳边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海浪声,再左拐往前走一点,便是一座悬崖,它脚下,蔚蓝的地中海奔流而过。

凌晨的风带了一丝冷冽,送来海浪声声与咸湿的味道。他站在悬崖下方近海面的一块石头上,换上湿衣、脚蹼,戴上面镜,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一头扎进深海里。

二十英尺、六十英尺、一百英尺……本就暗淡的光线随着下潜彻底消失了,幽蓝色的水波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杂乱的思绪与心,却在这样的寂静与专注里,变得沉静。

三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深呼吸,屏息,再次潜入深海。

当他爬上悬崖时,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三点。他翻出一个号码,拨过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起,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清时哥?”

“早上好,小蝶。”北京时间正是早上九点。

“哥,你这都多久没跟我联系了呀,还以为你失踪了呢!现在在哪个角落浪啊?”她的语气中满是调侃,傅清时甚至可以想象到她两道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我在西西里岛。”

“意大利?等等,那边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吧?”她语气忽然正经,“这个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

傅清时沉默了下,说:“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蝶,帮我个忙吧,帮我打听下,霓喃是不是去了翔盛集团工作?”

之前在亚历山大港,他问过她怎么会落海,她说他们的勘探船遭遇了风暴。后来见到谢斐,心里便有此猜测,谢家的翔盛集团在两年多前开设了海洋勘探公司,曾在全球重金招募海洋考古领域的人才。

那边好一会儿没回话。

“小蝶?”

胡蝶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走廊那头正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

“唉!真是神了,说曹操曹操到啊。”她嘀咕了句,对电话那头说,“哥,不用去打听了,问正主儿就行。”

她挂掉电话,霓喃正走到她身边。

“胡警官,好久不见了。”

胡蝶想了想,上一次见面时还是春天,确实好久了。只是,胡蝶并不是很想见到她,这一年来,她来找自己就只有那一个目的,偏偏自己帮不了她。

胡蝶将霓喃领到小接待室,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坐下时看了看腕表:“我只有五分钟给你。”

霓喃笑了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啊。

霓喃也就懒得寒暄,直叙来意:“我想看看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调查卷宗,所有的。”

胡蝶挑了挑眉:“霓小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呢!要求一次比一次离谱。”

霓喃先后问她要过“知远号”上所有工作人员的资料,幸存者对当年事故的陈述,嫌疑人的调查报告,还提出过请她帮忙秘密调查幸存者这七年来的生活轨迹……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对你来说,也并不是办不到,不是吗?”

胡蝶嗤笑了声:“你太高看我了,我才来这里一年多,不过是个没什么权限的基层小警察。”

霓喃轻轻咬了下嘴唇,其实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胡蝶是不会帮她的。可一次又一次,自己都不死心,就好像溺水者看见大海里唯一的一块浮木,明知隔得很远,但哪怕拼尽全力也要试一试。

胡蝶看了眼手表:“还有四分钟。”

霓喃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放到桌子上,一样东西被顺道带了出来,虽然很快就被她收了进去,但胡蝶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工作牌。傅清时托她打听的事情也不用特意问了,答案如他所猜测的一样。

霓喃从笔记本里抽出六张小小的正方形的白色卡片,一字排开,把文字正面朝向胡蝶,卡片上依次写着:船长,孙详;随船医生,张正清;随船厨师,余润德;嫌疑人,傅清时;谢斐,不在场证明;1000余件宋明瓷器,消失。

在胡蝶讶异的目光里,霓喃指着第一张卡片:“这个人,三年前在马六甲海峡死于一场海难。”

“医生,事故后举家搬离了岛城,现在住哪儿还没查到。”她手指移到第二张卡片。

“厨师,事故后回了东北老家,大概在五年前,他又离开了,目前下落不明。”她指向第三张卡片。

她手指跳到第五张卡片:“谢斐,‘知远号’出事时,他因事离开,虽然有不在场证据,但并不代表他绝对清白。”

她手指移回第四张卡片,望那个名字片刻,才开口:“傅清时,事故最大嫌疑人,当年因证据不足释放,之后出国,行踪不定。”

“而这批消失的文物,至今没有找到。”她指着最后一张卡片。

胡蝶眸中精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既然你不肯帮我查,我只能找别的门道。”霓喃说,“胡警官,要不要跟我合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胡蝶才道:“霓喃,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劝你,别再继续查下去了。查案这种事,自有警察来负责。”

“警察?”霓喃呵了一声,“七年过去了,盖在‘知远号’卷宗上的,仍旧是‘悬案’这两个字。”

“五分钟到了。”胡蝶站起来,转身离开。

“胡蝶姐!”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脚步微顿。

霓喃说:“当年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官们,这几年一见到我就躲,他们觉得我是疯子,如果说这个警局里还有一个人最能明白我的心情,那就是你。有个词,叫感同身受。”

胡蝶闭了闭眼,垂下的双手缓缓握紧,她沉声道:“当年那场事故,九条人命。背后的策划者残忍至极,毫无人性。霓喃,你别找死。”她转身,眼神灼灼地望着霓喃,“还有,既然你也说了,谢斐并不是绝对的清白,那么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你进翔盛,不仅仅是去工作吧?”

霓喃的眼神微微一变,嘴唇极轻地翕动了下,但最终沉默。

胡蝶也没再多说,离开了房间。

霓喃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谈判能力怪差劲的,连底牌都亮出来了,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啊。她将桌上那些卡片收回笔记本里,起身离开。

胡蝶站在拐角处,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脚步轻盈,丝毫不见被拒绝的气馁感。当年那个沉默坚毅的小姑娘,长高了,长大了,但心志仍旧不变。

胡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到霓喃,也是在这个警局,十七岁的小姑娘,瘦瘦的,穿蓝白色校服裙,背着个大书包,扎着马尾辫。霓喃独自前来领她父亲的遗物,误以为穿着警校制服的胡蝶是警官,问自己领完东西需不需要签字,后来看到她怀里也抱着同样的置物篮,才察觉两人的身份是一样的。

出了警局,在附近的公交站又遇见霓喃,她紧紧抱着书包坐在长椅上发呆,清亮的大眼睛里盈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来,嘴唇紧抿着。

胡蝶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她也没发觉。许是同样的心情让胡蝶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小姑娘的肩膀,对她说,别忍着,哭出来吧。她看了胡蝶一眼,咬着唇摇头,说,我不哭,这并不是意外,我爸爸是被人谋杀的,我要为他查明真相。

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里,闪着坚定又无畏的光芒。时至今日,胡蝶仍记得那瞬间自己被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震了一下的感觉。

那年,胡蝶二十二岁,在警校念大四。她的哥哥胡昊是“知远号”考古船上的一名潜水员,事故中的九名遇难者之一。

霓喃走出警局,远远地就看见马路对面树荫下小九那风姿绰约的身影,她实在太打眼了。

上帝偏爱她,给了她超级好身材,一件普通的宽宽松松的条纹衬衣硬是被她穿出了T台感,热裤下是一双笔直白皙的大长腿,极短的发,大红唇。她懒洋洋地倚在一辆破旧又花哨的小面的上,头微垂,双手拢在嘴边,正点一支烟,火苗“哗”一下,呼出的烟雾中映出一张美艳的脸。

来往路人频频朝她投去注目礼,她好似没看见一般,脸上是习以为常的淡然,因此更是勾人。

妖孽啊!

哪怕那张脸已看过千百遍,霓喃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

“秦大记者,您这是等人呢,还是拍画报呢!”

小九,大名秦艽,生于九月,生肖羊,故取名艽。八岁那年,霓喃第一次见到秦艽时,互通姓名,她以为是娇弱的“娇”,被秦艽义正词严地更正说,才不是那个“娇”呢!她把“艽”字一笔一画写下来给霓喃看,霓喃却哈哈笑说,这个字不是应该念“九”吗!秦艽翻了个大白眼给她,再附赠三个字:没文化。

秦艽闻声转头,对着霓喃吐了个非常完整的烟圈,红唇一勾:“瞧你这小表情,看来是出师不利啊。”

霓喃叹气:“是。”

秦艽长臂将她一搂:“别气馁宝贝儿,此路不通,咱换条路走呗!”

霓喃点点头。

“你回去上班吧,我自己坐车回家。”

秦艽眨眨眼:“我现在就在上班啊,调查一桩旧案件。”她指了指身后那辆小破车,“喏,老大特别重视,还给配了车。”

布满花哨涂鸦的小面的上,画了一只大眼睛,下面写着“one eye”,以及一个网址。这是秦艽供职的地方,一家才成立三年的综合型网络媒体,他们发布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民生民情、社会新闻到娱乐八卦等全面覆盖。虽然是个新媒体,但因其新闻报道迅速,内容全面,风格犀利,渐渐积累了大批粉丝。

秦艽跑社会新闻这条线,她是第一批记者之一,算是同网站共同成长起来的。当年她去面试时,负责人看完她的简历又打量她一番,严重怀疑她是去闹场的。一个做了三年模特并且事业正在上升期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跑来应聘社会新闻记者?这界就跨得有点儿远啊!得到秦艽的肯定答复后,负责人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句:“或者,你是想做娱记?”秦艽见他言语间满是看轻,忍不住怼了他一句,她说:“谁规定模特就不能转行做新闻记者了?就你这墨守成规的思想,还好意思号称‘世界的一只眼’?我看你这网站快别弄了,迟早得关门大吉。”本以为工作没戏了,没想到反而因她那段话被录用了。后来老大对她说,录用非科班又没有工作经验的她,是因为她敢言。

霓喃跳上副驾驶位,笑说:“你这是假公济私啊。”

秦艽见霓喃拉不动那个不灵活的安全带,侧身为她系好,之后她没退开,而是顺手勾起霓喃的下巴,眼波一扫:“那你要以身相许吗?”

霓喃一巴掌拍开她:“滚开,少撩我!”

秦艽大笑。

霓喃说:“没吃早餐,饿了。”

秦艽道:“我也是,想吃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小声声煮的面!”

说完,两人伸手重重一击,笑了。

回到霓喃家时,宁潮声已在厨房忙碌了许久,料理台上摆了几个碟子,依次是切得薄薄的酱牛肉、香菜、葱、姜、蒜、辣椒,一切准备妥当,锅里的骨头汤正好沸腾,他先盛出骨汤做汤底,然后将面扔进锅里。

秦艽依在厨房门口,看了宁潮声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

秦艽勾唇一笑,这孩子,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专注呢。

宁大厨做摄影师做出了职业病,什么都讲究个美感,三碗面端上来,白的面,红的辣椒丝,绿的香菜叶,色泽特别好看。餐桌上还摆了一些佐菜,酸辣萝卜条、酱黄瓜、醋泡花生米等,都是霓喃的阿婆做的。

秦艽凑近面碗深深呼吸,忍不住吞口水:“就是这个香味儿,魂牵梦绕啊!”她揉了下宁潮声的头发,“小声,你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啊!你就算不做摄影师了,还可以上街头摆个摊卖个面!”

宁潮声羞涩地笑笑,见秦艽要下筷,忽然拦住她,递过去一张湿巾纸,指了指她殷红的唇。

“唉,我又给忘了。”秦艽笑说,“我们小声每次都这么细心。”

每次她与宁潮声一起吃饭,他总是递给她一张湿纸巾,让她把口红擦掉,非常严肃地跟她说,口红吃掉不好。第一次时,她愣了好一会,从来没有人关注过这么细微的事情,包括霓喃。

霓喃在旁边哼道:“对我可没这么细心体贴!”

话落,宁潮声就将自己碗里的她爱吃的酱牛肉都夹给了她。

霓喃:“……”

秦艽敲她的头:“少没良心啊。”

面快吃完时,秦艽接了个电话,是工作上的事,她放下筷子,去了书房。

她一走,霓喃与宁潮声的筷子几乎同时朝碟子里最后一块酸辣萝卜条伸过去。霓喃刚要碰到那块萝卜条,宁潮声的筷子飞速插过来,钳制住她的筷子,然后左手直接往碟子里抓,霓喃一把截住他的手腕,迅疾而有力。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撞,霓喃冲他挑衅地一笑。宁潮声一边瞪回去,一边手腕用力想挣脱。

“哎,小九,你的脸怎么了?”霓喃视线往宁潮声身后望过去,惊讶开口。

宁潮声立即回头望,书房门紧闭,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转头,霓喃夹着那块萝卜条晃了晃,笑得很欠揍。

“你使诈,不要脸!”宁潮声哼道。

“小声声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兵不厌诈,懂吗?”她冲他挤挤眼,将萝卜条塞进嘴里,还故意嚼出声,“这抢来的东西啊,就是格外美味!”

宁潮声埋头吃面,懒得搭理她。

“别伤心了,姐姐教你秘诀啊,这抢东西呢,尤其是吃的,除了‘快、狠、准’三要则,最重要的是专注!”她话锋忽然一转,“看来,小九在你心里比你最喜欢的酸辣萝卜条更重要啊。”

正夹着面条的宁潮声手指动作忽然一顿,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轻咬着唇,不接话。

真是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霓喃好笑地瞧着他,不再逗他。她捧起碗喝了两口汤,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然后指着桌子:“你收拾。”

宁潮声将碗重重一放,磨牙:“使诈就算了,还想耍赖,明明今天轮到你了!”

霓喃在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了伸腿,笑嘻嘻地说:“小声声,别忘了,我们家还有条规则,输了的人无条件听从赢的人指挥。”

宁潮声瞪了她一眼,起身收拾。

霓喃微微侧身,用手托着头,看着宁潮声仔细地擦掉茶几上的污迹,将桌上的碗筷拿去厨房,片刻,水声响起。一会儿,他拎着厨房的垃圾袋出来,又去了厕所、书房、卧室,将垃圾袋全拎了出来,放到门口。

看着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听着那些细细碎碎的声响,霓喃忽然觉得这一刻真好。她抬眼环视一圈,这房子是套三居室,一百二十来平方米。当年父亲买下这房子时是登记在她名下的,说给她做嫁妆,那年她才十五岁,她觉得父亲未雨绸缪得也太早了,还取笑他。因着这个缘故,房子也没怎么装修,更何况她父亲对这些生活琐事根本不关心也不在行,只托人买了刚需的家具搬到房子里,大大的客厅更显得空荡。父亲去世后,她独自住在这里,长大后她有能力来布置家居,却一点也不想去动,任凭它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很多时刻,她躺在沙发上,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屋子,总感觉到有穿堂风一阵一阵往胸腔里吹,那风冷冽而孤独。

直至三年前,宁潮声搬进来。

霓喃的电话响起,是谢斐,通知她下午开会,要挂电话时他又补充了句:“霓喃,你做好心理准备。”

霓喃叹了口气,跟宁潮声说:“我去趟公司。”

宁潮声好奇:“今天不是休息吗?”

“开批斗会呢!”

宁潮声沉默了下,说:“问题很严重,对吗?”

霓喃见他浓眉蹙起,满脸的担忧,她笑了笑:“能有多严重,最坏就是失业喽!”

“霓喃……”

她摆摆手:“小孩子别瞎操心,下午好好修图,我晚上要上传的。”

秦艽打完电话出来,正好也要走,两人便一同出门,秦艽提议送她,霓喃没拒绝。公司离她家挺远的,得倒两趟公交车,一个多小时车程呢。八月份的岛城,又正是最热的时候。

中午时分不塞车,秦艽将她那辆小破面的快开成了SUV,一路飞奔,半小时就到了。

霓喃下车时,秦艽忽然叫住她:“等下。”

“嗯?”

秦艽捧起霓喃的脸,嘟着红唇在她唇上亲了下,退开,然后用指腹轻轻一扫,为她把口红抹匀。

秦艽眨眨眼:“战衣已备好。去吧,宝贝儿,上战场杀敌吧!”

霓喃失笑。

秦艽曾说,口红是她的战衣,让她有安全感。真是奇怪的安全感。这是她做模特时留下的习惯。

霓喃不化妆,这还是第一次抹口红,明艳的大红色特别显眼。她凑近玻璃橱窗看了看,很不习惯,但她没有擦掉。

这是小九注入的能量啊,她心里那一丝细微的忐忑,好像真的消失了不少。

离开会还有半小时,她没直接上楼,走进路边一个咖啡厅,要了一杯柠檬香茅水,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落地窗望出去,对面就是翔盛海运集团,它不像很多大公司那样设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可这个位置,比市中心那些写字楼金贵多了,它的背后,是岛城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碧海蓝天,风景绝佳。她仰头,望着那幢巍峨的建筑,站在楼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纵观远景,才发现它造型独特,别人可能一下看不出门道,但霓喃第一次来面试时,也是坐在咖啡厅这个位置,一眼就看出那幢建筑像一艘大大的帆船,扬着帆,即将起航。设计师的心思可谓巧妙绝伦。

这艘帆船,建造于四年多前。也是在那一年,翔盛从一家连锁渔业公司扩大成为综合型的大型海运集团,旗下设有渔业捕捞、海洋运输、海产品等业务的子公司,甚至后来还开设了专业的海洋勘探公司,把野心投放于海底宝藏。

霓喃收回视线,喝了一大口柠檬香茅水,然后将杯中剩下的一点水倒在桌子上,她用手指蘸了,一笔一画,慢慢勾勒出两个字:谢斐。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伸手一抹,字迹化作一片水迹。

她起身,离开。

她踩点进入会议室,室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她望过来,那些眼神里含义各异,但没有一双是充满善意的。她全当没看见,面带微笑向众人颔首,在左侧末尾的位置刚坐下,谢斐就走了进来,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桌首坐下。

会议开始,哦,不,批斗会开始。

批斗主题:关于半个月前,在红海海域考古勘探中损毁的一艘勘探船与价值不菲的勘探设备。

批斗对象:这次考古勘探的带队组长,也就是她。

参会的除了这次她队伍中的核心成员,还有公司领导层、几个股东,以及,集团审查组的两个人。

首先发言的是她团队里的副组长——考古学家李林源,控诉她贪图便宜,租用陈旧的勘探船,才会在面对风暴时不堪一击;说她连最基本的天气预测能力都没有,也欠缺掌控大局的本事;更可笑的是,指责她身为组长,在灾难面前自己先跳海跑路……一股脑将责任全推到她身上,无非只有一个目的——暗示她不堪重任,应该滚蛋!

霓喃在心里冷笑,这老家伙仗着自己年纪大,从业多年,却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当副手,所以从一年前他们开始合作时起他就心存不满,时不时找茬。

而公司股东们,则更关心这次事故遭受的巨大金钱损失,别说在海底找到宝贝了,连哪个角落有古沉船都还没勘探出来呢,倒先是折损了一大笔钱。

其实在埃及见到谢斐后,霓喃就预料到会有此一出,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倒也淡定了。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始终面色如常。

“霓组长,你有什么要说的?”谢斐忽然开口。

霓喃环视了众人一圈,语气平静而冷然:“一,在勘探船出发之前,我们研究了未来一周的海洋气候,符合出海条件。这次的风暴源,并不是起于红海,而是由撒哈拉沙漠的一场飓风沙尘暴引起的,突然而迅猛,让人毫无防备,这一点我的团队成员都可以作证。二,我们的勘探船虽旧,但各项功能指标正常,完全符合工作标准。三,”她顿了下,望向李林源,“李老师说我跳海跑路,我请问您,风暴中的茫茫大海,我是想跑到条死路上去吗?”

李林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会议室静了片刻,一位股东首先表态:“不管怎样,这次这么大的损失,霓组长必须为此负责!”

此话一出,其他股东纷纷附和,然后是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是呀,没经验,不就是仗着她父亲留下的那点东西嘛,为所欲为!”

“我本来就反对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小丫头!”

……

这些话不轻不重,但句句都能让霓喃听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变,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听多了也就免疫了。

谢斐皱了皱眉,厉声道:“好了,少说闲话!出事后,我第一时间过去了解了情况,霓组长所说的,句句属实。这次确实是天灾,怪不了任何人,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可是……”

谢斐打断说话的人,语气微微不悦:“你们说她太年轻,不堪重任。你们这是在怀疑我用人的眼光?”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她是海洋地理专业研究生,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完全符合职位所需;二,在座各位谁能凭借一口气潜到海下两百英尺,这个组长你来当。”

霓喃听到第二点,忍不住想笑,谢斐也真够狠的,让一群大腹便便只爱赚钱也许都没去海里游过泳的老家伙们跟她比这个……

谢斐忽视掉股东们难看的脸色,继续说:“三,她十岁就跟在她父亲霓知远教授身边出海了,她在考古船上跟那些仪器玩儿时,你们都还没进这个领域呢!”

霓喃朝谢斐投去膜拜的一眼,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无敌了。但心里生出一丝感激,她没想到谢斐竟然会当众如此维护她。

“四,记录了霓知远教授数年经验的考古笔记与他制作的沉船数据库,你们谁有?”

那一点点感激顿时散去。

呵,说了那么多,这才是他力排众议重用她维护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自大航海时代至今,因海洋风暴或人为灾难,海底埋藏着300万艘沉船,每一艘沉船都是一座迷你博物馆。那些珍贵史料以及古沉船上价值连城的财富,不仅引得考古学家、冒险家们为之痴迷,也让很多海洋勘探公司趋之若鹜,不惧海洋世界的危险重重,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深海。数以万计的海底古沉船,像是一座庞大的金矿,而珍贵的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无疑是开启金矿的寻宝图。

而霓喃手中拥有的父亲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是任何一家想从海底寻宝的海洋勘探公司都极为渴求的金钥匙。

谢斐办公室。

助理送喝的进来,托盘上一杯香醇的手磨咖啡,一杯柠檬红茶。

谢斐盯着霓喃看了两眼,说:“第一次见你擦口红,颜色很漂亮。”

霓喃微怔了下。

谢斐将柠檬红茶推到她面前,又问:“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先前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又听那堆人叽叽喳喳地争论了半天,霓喃头晕得厉害,此刻一杯热乎乎的红茶喝下去,顿觉舒服了些。

“刚才谢谢你了,谢总。”不管怎样,谢斐平息了这次事件,她既没失业,也无须赔偿巨款,至于那些股东们想吞了她的目光,她丝毫不在意。

谢斐慢慢啜饮着咖啡,望着她的眼睛里带笑,随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谢什么,你是我的人,自然要护着。”

他生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光华流转,自成一派风流。霓喃想起有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公司两个小姑娘压低声音在那花痴,说每次小谢总路过前台跟她们打招呼时,都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哦,实在太勾人了!

霓喃垂首喝茶,避开他的眼神。

谢斐无声一笑,放下咖啡杯,仍旧望着她:“还有,我说过,非工作场合,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叫我,不必这么生疏。”

霓喃有瞬间的恍惚,从前那样吗……从前,他们的父亲是老友,又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住在同一栋教授楼,楼上楼下的距离,有时候父亲出远门,就将她托管在谢家吃饭。那时他痴迷于一款叫《大航海时代》的游戏,她见了特别有兴趣,跟在他身后叠声喊“斐哥哥”,央求他教自己玩。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耐烦搭理她,直到有一次她念出了游戏里他身处的港口的名字,他刮目相看,终于乐意带她一起玩。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人生际遇莫测,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他手底下工作,而年少时那声自然亲切的“斐哥哥”,如今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了。

“实在想谢我,待会请我吃晚饭吧。”

“好。”霓喃回过神来,爽快应下,她不喜欢欠人,尤其是他。

谢斐捏了捏眉心,有一点疲惫:“这些天忙得都没时间好好吃顿好吃的。”

霓喃一听那句“好吃的”,警惕心立起,下意识就去摸放在身边的包,手指捂紧。

谢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霓喃,你至于吗?放心,这次我客随主便,地方你来挑。”

不怪她,上次请他吃饭,一时失言让他选地方,结果那顿饭吃下来她的心一直在滴血。

“真是没见过你这种守财奴,你这样,是变着法子控诉我给你开的薪水太少吗?”

霓喃立即说:“谢总是想给我加薪水吗?”

谢斐失笑,指着她,伸手点了点:“你啊你!”

桌上电话响,谢斐起身去接,片刻后挂断,对霓喃说:“你在这里等我下。”他看了眼腕表,“可能有点久,无聊的话,你翻翻杂志,或者睡一会。”他指了指休息室的门。

霓喃点头,见他快走出门口,她忽然说:“谢总,我可以用你的电脑玩会儿游戏吗?”

他转头笑说:“请便。”

霓喃坐到电脑前,轻轻敲击下键盘,待机画面消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背景图映入眼帘,电脑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的软件,没有游戏。也是,他应该早就不玩了。她打开浏览器,进入《大航海时代4》的下载页面,这是日本开发的一款航海冒险类游戏,她从十二岁开始玩,还是谢斐教她的。

趁着下载的时间,她起身,装作无聊的样子到书架那里看看有什么书,又踱步到储物架前欣赏那上面的船舶模型收藏品,眼睛四处转动,没有找到明显的摄像头。

再回到电脑前,游戏已经下好了,她点开,熟悉的页面与背景音乐响起来,她登录账户,却没有继续玩下去。她快速切换到桌面,鼠标点进电脑盘,一一划过每个文件夹,她点击的速度很快,眼睛扫视的速度也极快,文件不多,一会儿她就将所有的文件夹都点了个遍,都是些工作上的资料,没加密,看来并不是特别机密的东西。

霓喃轻叹了口气,切进游戏页面,望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自嘲地笑了下,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能轻易让你碰的电脑,你还指望看到什么秘密不成?

她望向抽屉,伸出手,忽又止住,虽然没有看见摄像头,但霓喃清楚,这个房间肯定有监控设备。

她专心玩起游戏来。

晚餐最后没吃成,谢斐另行有约,霓喃偷乐,省了钱,也省了应付。她曾看过一句话:节约时间成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跟你认为是朋友的人一起约饭。而谢斐,年少时是邻家哥哥,中间有好几年的失联,如今,他在她心里,仅仅是上司。

霓喃回家时,远远看见宁潮声坐在单元门口那棵桂花树下的长椅上,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霓喃从他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他也没察觉。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嗨,Boy,又神游到哪去了呢?”

他抬眸,眉宇间还盛着与之前相同的担忧,急问:“怎样?”

霓喃心里生出一点内疚,应该在会议结束后立即给他打个电话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掏出两盒冰激凌,递给他一盒:“安啦,没失业,也没赔钱,还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呢!”

这一个月假期,谢斐虽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因为李林源要跟她拆伙,而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好几个潜水员也退出了。再次启动项目,得重新组队,需要时间。

“真的?”

霓喃点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潮声这才接过冰激凌,拧紧的眉头舒展开:“那就好。”他专心致志地吃冰激凌,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亮的。

霓喃偏头瞧着他,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呀,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不让人费心猜。她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其实宁潮声只比霓喃小了三岁,在她心里却总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需要她保护照顾。

“对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关于几个研究员打算在印度洋的流岛‘标识鲨鱼’的计划吗,他们之前在招募志愿者,正好我们有空,去吗?”

“哦,你决定就好。”宁潮声吃东西时格外专注,头也不抬地答。

霓喃说:“你呀,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哦!”

他嘀咕:“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

霓喃哈哈大笑,拉起宁潮声往家里走,忽然想起什么,示意宁潮声稍等,她拐去信箱的那个角落,出门一个多月,信箱里堆满了报纸、杂志、广告单、水电费催缴单等等,她翻了翻,果然看见一张明信片躺在最下面,只扫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知道出自谁。也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寄明信片,这么多年来,风雨不断。

这张明信片来自遥远的法罗群岛,那是一片晨曦时分静默的海,白色的浪花冲刷过褐色的岩石,青灰色的天空下,成群的海鸠低低掠过海面,迎着大西洋夏日的风。

背面,飘逸洒脱的字迹写着:Hey,小丫头,近来可好?法罗群岛的海,是冷冽而内敛的,与热带岛屿截然不同……

邮戳显示寄自一个月前,落款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只简笔的海豚图案。

宁潮声见她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又看,嘴角高高扬起,走路都埋着头。他啧啧道:“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

霓喃瞪他一眼。

“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她出了个意外,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度过了人生中灰暗绝望的一段岁月。出院后,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没有亲人,那时唯一的朋友小九因为被关起来进行“魔鬼式特训”也无法陪在她身边,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绪里,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还要应付落下半年的功课,一度非常崩溃。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收到明信片,每月一张,来自世界各地,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一只海豚图案。对方自称是她父亲的旧友,却又不肯言明身份,也从不留地址。言语间满是关怀,真的像一个长辈。

人在至为孤独时,哪怕再轻微的声音与再短暂的陪伴,都足以当成浮木聊以安慰。她从最初的奇怪,到渐渐习惯,再到心中充满期待。后来,除了每月的明信片,每年她生日,都会收到来自“海豚叔叔”的礼物,中秋会送来月饼,新年有贺卡,春节有福礼。

不闻其声,不知其名,唯有字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他成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奇妙礼物,因为他,她感觉到父亲好像从未离开,一直都在她身边。

当晚霓喃就往那个招募者的邮箱里发了自己与宁潮声的简历,对方隔天清晨回了邮件,约定一个礼拜后在流岛碰面。

流岛是法属海外省,幸好她与宁潮声的申根签证还在有效期内,省去不少麻烦。就是路程颇为周折,国内没有直达航班,得先飞到香港,经毛里求斯转机,最终飞抵流岛省府圣城。

长途飞行加多次转机,十分消耗精神,睡不好,飞机餐又难吃。霓喃还好,飞到第三程的时候,宁潮声像只霜打的茄子,神色恹恹,耷拉着脑袋,沉着嘴角,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讲。还好从毛里求斯到圣城,只需四十多分钟。

他们在深夜抵达,取了行李,刚走到出闸口,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嗨,嗨,来自中国的朋友!”

深夜下飞机的人不算太多,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国人,只有他们两个。霓喃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衫的高个男人冲他们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她抬手回应了下。

她推着行李走近,比利忽然“咦”了声,转头推正背对着他在接电话的人:“傅,傅!”

傅清时正好挂断电话,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一愣。

“傅,她是……”比利已经认出了霓喃,灰蓝色的眼睛慢慢瞪大。

同他一样惊讶的霓喃,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傅清时,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霓喃觉得老天爷真是奇怪又任性,她曾经找了他七年,却遍寻不获,而这个八月,才分开短短半个月,他们便又见面了,猝不及防。

“怎么了?”宁潮声用手臂轻轻碰了下她。

霓喃恢复常态,将目光从傅清时身上移开,微笑着跟比利打了个招呼。

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行人往停车场去。

虽然比利跟霓喃在亚历山大港并没有聊过,但这种神奇的缘分令他觉得特别稀奇,他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听泰勒说临时加入项目的自由潜水员与水下摄影师来自中国,我还跟傅说,在这里还能见到同胞,多幸福呀!没想到是你,霓小姐。”

“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了想,改用中文,“哦,对,无巧不成书!”

他的腔调怪模怪样,霓喃忍不住笑了,真是难为他,还知道俗语呢!

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比利坐在副驾驶位,宁潮声不大舒服,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车内空间特别窄,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自见面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而她,实在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会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夜晚一样。

那晚,医院门口,谢斐先进去了。她与他站在路灯下,彼此都沉默,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个霓,我爸爸叫霓知远。”

他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虽年轻,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经历得多了,对人并非没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医院等她醒来,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她其实有过疑虑,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便也懒得多想,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他又点头,开口时声音微微喑哑:“是,你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头,望着路灯下的影子,他们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静默而纠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问,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她手指缓缓收紧,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她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真凶,是不是……你?”

过去的七年里,她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傅清时”的人,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却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复杂。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轻轻开口:“霓喃,你说过,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对吗?那么,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如何?”

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司机熟门熟路,夜里车少,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急转弯,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她心下一惊,昏眩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搂着,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驶位的椅背。

“嘿,嘿,老兄,慢点儿!”比利抓着吊环,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轻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再转身时,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那句“你手臂没事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四个人都住在这里,是由“标识鲨鱼”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

刚下车,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远远地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语气熟稔。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感谢两人远道而来。

进了房间,行李都懒得整理,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躺了一会,起身去洗澡。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洗过澡,没了困意,她开门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举目望去,是一片辽阔的海域。深夜里,海浪声声,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

“嗨,霓,下来坐会吗?”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过去,下面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时正在喝酒。

“下来下来!”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朝她挥舞着双手。

“下来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请道,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个“OK”的手势,下楼。

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推到她面前:“当地产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将酒推回去:“谢谢,我不喝酒。”

比利听岔了,说:“不喜欢啤酒?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

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被傅清时拦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比利坐下来,问:“那你喝咖啡吗?”

霓喃摇头。

“茶呢?”

“浓茶不喝。”

“烟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时,笑了:“傅,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酒、咖啡、浓茶、烟,都不沾。噢!老天,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爱美酒、咖啡、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

霓喃这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里走,片刻后回来,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水里浮着一片柠檬,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她端起杯子,是温热的。

“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与第一句一模一样。

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霓喃一句都听不懂。聊到兴起,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一边比画着什么,一边一起进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时也沉默着。

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

她站起来:“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着他。

他神色冰冷:“就这么不待见我?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

霓喃也冷声说:“放心,工作是工作。”

话落,她疾步离开。

上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里有一丝烦躁,却说不出为什么。想起在亚历山大港时,分明是才相识的人,却能够自如地聊天,不像现在,别扭极了,憋得慌。

路过宁潮声的房间,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他抱着个枕头,睡眼蒙眬,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见是霓喃,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

霓喃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导师,我有疑惑,请赐教!”

宁潮声困得不行,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如梦呓:“什么啊?”

她低低地说:“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该怎么与之相处?”

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丝毫不见睡意。他坐起身,望着霓喃:“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霓喃,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又像是身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

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勾起嘴角:“真爱你,乖乖睡吧!”

她总认为宁潮声像个小孩,需要她照顾保护,可很多次,当她面对纠结难定的事情时,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而是问他,每一次,他轻轻一句话,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说,世间烦恼,多是源于我们内心想得太多太复杂,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声,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天微亮,她自然醒,换上运动服,神清气爽地去晨跑。

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天地寂静,晨曦中的海,显得格外静谧温柔,潮水慢慢退却,浪花归于平静,风轻而暖,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

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转个弯,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衣服敞开,帽子扣在头顶,里面是白色T恤衫,灰色运动短裤,白球鞋,耳朵里塞着耳机。远远望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时她说:“嗨!”

傅清时本已越过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机走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跑了?”

话中意有所指,霓喃权当没听见,说:“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头笑。

“傅清时,我们打个赌吧。”

“嗯?”

“听比利说,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我们比一场怎样?”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里微叹,不用问,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果然,她说:“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七年前‘知远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接受也没拒绝,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霓喃,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

霓喃说:“喜欢一样事物,非得有个理由吗?怎样,赌不赌?”

他走到堤岸边缘,凝视着脚下的深海,此刻风平浪静,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潋滟。

这一刻,这片海美丽得无与伦比,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险。

他转头,神色认真而严肃:“霓喃,我不会跟你赌的。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这个。”

“在海洋面前,你只能让自己融入,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间的恍惚。

——霓喃,人类多可笑,竟然放豪言说要征服海洋。你记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夜航过波斯湾,半夜里风雨交加,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马翻。劫后余生,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

她回过神来,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深蓝色的运动服,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熠熠生辉。

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