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5

稚心 连载9 作者:陆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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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脱离“监护人”这个身份之外的柳惊蛰,还有怎样的身份和责任。

方是非慢慢地走到她身旁,以长辈之姿与她谈:“陈嘉郡,你要给自己成长的时间,不要急着下判断。等你再长大一点,对人对世的衡量标准就不会再是当下的样子了。那个时候,你再去评价柳惊蛰,对他会比较公平。你要知道,即便是在你们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价值观的时候,柳惊蛰也是成全了你表达公平的理想主义的。”

“他成全我?”

“你不是当着他的面质问和批评他了吗?”方是非都笑了,“人之所以为人,尊严就在于无论何种境地之下都有表达的权利。这一种权利,柳惊蛰给你了。陈嘉郡,你要知道,在唐家,能当面质问和批评他的人可绝不多。”

陈嘉郡心中震动。

她冲口而出:“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把我晾在一边。只让我表达却不和我沟通,这也对吗?”

“是吗,他连这个都没有对你讲清楚啊?”

方是非意外极了,摸了摸下巴意犹未尽,“那柳惊蛰对你可真是不错,一切不干不净的游戏法则都被他一言不发挡在你的世界之外了。”

柳惊蛰忙起来连唐律都很难找到他,这一晚柳总管送走关联方客户,回房时在走廊和唐律撞了个正面,对方一把抓住他左臂,说着“喝两杯再走”就把他往庄园的地下酒吧拖,柳惊蛰转身躲开了他,连连笑着摆手:“我还有事呢,下次好了,我请。”

唐律在兴头上,不肯放人:“下次,哪次?”

柳惊蛰边笑边走人,脚步都不带停顿:“就是下次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柳总管打太极拳的场面功夫就让对方明白了:你还真指望我不骗你啊?那就是你傻了。

唐律盯了一眼他的背影,一笑,放过了他这一次,施施然走了。

柳惊蛰躲过了这难缠的男人,一头扎进屋里锁了门。他太需要给自己放半天假了,关了手机拉了窗帘,卧室里漆黑一片,男人靠在床头开了落地灯,随手拿了本杂志翻。

翻了几页,该有的睡意没有袭来,倒是被隔壁房间的声音吸引了几分心思。

那是陈嘉郡的声音。

柳惊蛰神色幽幽地听了会儿,听出那是一段华尔兹。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教过陈嘉郡参加舞会的要领,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小,他虽不是父母倒也染上了这惯有的毛病,在他眼里陈嘉郡永远还小,永远离“女人”两个字差了一步。柳惊蛰放任自己听了会儿音乐,忽然将手里的杂志扔在一边,下床走了出去。

陈嘉郡是个很有创意的人。

柳惊蛰往她没关的房门口一靠,看见她正拉着一副人体骨架做舞伴,对着录像光碟自学华尔兹。

“你倒是胆子挺大,审美也很独特。”

“啊!”

猛地听见他的声音,陈嘉郡从专心练习中惊醒。人体骨架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她看见靠在房门口正一脸幽幽地盯着她的柳惊蛰,像被看见了秘密,脸“噌”地红了。

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不愉快,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沉默下来,心就开始累起来了。

陈嘉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之前那件事,我向您道歉。”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紧张,就“您”啊“您”的用尊称。

柳惊蛰似乎也不愿多谈:“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陈嘉郡却有话要说,不肯放过他:“柳叔叔。”

“干吗?”

“以后,就算不想放过我,生我气,也不要拿表舅舅来做理由,好吗?”对于这件事,她有惊人的执着,“我跟柳叔叔之间,是可以生气、可以原谅的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柳惊蛰涌起些兴致,明白了她是为了他当日那一句“如果你不是你表舅舅交到我手上的人”在表明立场。

他唇角一翘:“陈嘉郡,你知道在唐家,在这里,有多少人想和你表舅舅沾染上关系,从而自保甚至风光一世吗?”

“我知道,应该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但我不是。”在人间,她只认一个人,“我的监护人是你。我和你,才是一家人。”

柳惊蛰心神一晃。

遇到刚烈小女子,道理都难讲。

似有暗香嗅进了心里,带着许多情。

他猛地止住了某种危险的联想,话锋一转及时变了方向:“你在学舞会上要跳的社交舞?”

“啊?嗯,”陈嘉郡思路一跑,就被他拐跑了,“本来想找一米多高的毛绒玩具当练习对象的,可是我没有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你从收藏室拿来的?”

“嗯,我就用一会儿,学会了舞蹈我就把它还回去。”

柳惊蛰悠闲地靠在门口,隔岸观火:“它很贵,你搬得起吗?”

“啊?”

陈嘉郡对视了一眼正抱着的人体骨架,似乎不太相信就这么几根骨头模型,能值几个钱。

“这是古董,很多年前你表舅舅特地从国外拍卖会上带回来的,每天有人擦拭,每周有人保养,虽然是死的东西但比你这个活人的待遇还好,你掂量掂量。”

所谓紧张,就是越告诫自己不能做错事,就越会做错事。

陈嘉郡像捧着黄金一样抱起了这尊金贵的身躯,反复想着不要弄坏了,脚底却没来由地一软,就这么摔了一跤。

骨碌骨碌,人体模型的脑袋往左一歪,掉了。

“呃。”

陈嘉郡当场愣住,抬头看了眼柳惊蛰不仅不伸手反而不痛不痒的态度,陈嘉郡有点慌了:“表、表舅舅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不太好说呢。”柳惊蛰慢吞吞地踱步进去,站定在她面前,“惹他不高兴的人,下场都不太好。你弄坏他的东西,会怎么样,你自己想啊。”

陈嘉郡脱口而出:“你不该帮我吗?”

柳惊蛰双手一摊:“我跟你是一伙的吗?”

“柳叔叔你……”

陈嘉郡“你”了半天也没接得下去。

他这个样子,常常令她觉得离揍他的那天不远了,可是静下来时又发现,在想揍他前她自己已经先伤心了。她的欲望和所求,都无法急速地变成行为,一伤心,痕迹就都留在心上了。

柳惊蛰玩够了,笑了笑,忽然弯腰伸手,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哎?”

“要我帮你,行,做好一件事。”

“什么?”

柳惊蛰单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做出绝佳的舞姿,玩味地告诉她:“陈嘉郡,我只教这一次。聪明的话,今晚学会它。”

室内恒温,天鹅绒地毯柔软而温暖,两人赤足而舞。

柳惊蛰的脚被踩烂了。

这一晚,陈嘉郡一共踩了柳惊蛰四十多脚。

“陈嘉郡,你故意的吧?”

“不不不,我不是。”

刚说完,又一脚踩了上去。

柳惊蛰神色不动,扫了一眼几乎已经被她踩肿的脚:“果然是故意的吧。”

“不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受我控制。”

“……”

柳惊蛰有点头疼。

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地手把手教一个女人社交舞,无奈这女人还太小,只是小女孩。他用惯了对女人的方式,碰上一张白纸的小女孩,反倒是有些黔驴技穷。

他忽然停了下来。

就在陈嘉郡“嗯?”一声的不解中,男人猝不及防,将她一把按向怀中。

陈嘉郡瞬间全身僵硬。

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你在紧张什么啊?”

她持续僵硬,说不出话了。

“陈嘉郡,你要明白,我教你的,不是华尔兹,是社交。”他按着她的肩膀,对她教导,“你总有一天会成为成年人,会与人平等交往。对手有女性,也有男性。或许会更提前面临现在这样的状况,拥抱、亲吻、示好。这不是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在一定的社交场合下,表达礼貌的双方也会这样做。你不习惯,你尴尬,反而会令原本大好的局面陷入僵局。你要明白,在某些场合,对某些人而言,社交的作用大过谈判,甚至战争。”

她听着,一句一句,原来他是要教会她这么多道理。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社交是需要力量的,这力量我会教你,但能不能教好,却需要你和我一起努力。力量长什么样子?就是有人邀舞时不慌,进舞池时步伐不乱,谢幕时分寸不过。有了力量,心里就有了底牌,好比刺来的一剑无论怎么凶,明白了它的剑法,也就有了解法。”

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

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擅长主动,也不喜欢主动。”她靠在他胸前,一点点镇定下来了,“社交这样的事,即便你教我,我真的也能很好地去做吗?我不确定。我担心对我而言,与人交往带着目的就会违心。事情违了心,就会有痕迹,今后遇到柳叔叔这样的人,被发现了,反倒给人虚伪的印象。”

“你不需要主动。”

“什么?”

“你是女人。即便现在还不算是,将来也总会是。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

陈嘉郡惊讶地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柳惊蛰一笑。

这还是一个清香贞静的小女孩,没有一丝尘世之感。柳惊蛰何其有幸,有陈嘉郡的纯净做伴。

“什么是‘女人’?换个说法,就叫‘矛盾’。这样的矛盾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不成立的,但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生机。刚柔相济,软硬兼施,对立又和谐,这就叫矛盾。甚至可以说,女人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这是高级别的文明体,从来都是在异常困难而非异常优越的环境中降生的,挑战越大,光芒越强。陈嘉郡,不要急,慢慢来,当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女性之后,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强大。”

没有父母会这样教导女儿的。

所以他注定成不了她的父母,他永远只可以是柳惊蛰。

“陈嘉郡,人为什么要跳舞?旧时候的人跳舞,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不在意旁人眼光,自身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空谷幽竹,得一节就得一好。”

一人一舞,将天下世界都缓缓放在她面前了,让她比所有同龄人都早一步得以看见,天下原来是这样的有人有风景。

“柳叔叔,”陈嘉郡轻轻退出他的怀抱,主动将她的手放入他的掌中,“我再试一次,可以吗?”

柳惊蛰那天回房的时候,陈嘉郡已经能够自如地跳完一首完整的华尔兹。

他听见她在背后对他说“谢谢”,他没有回头,只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陈嘉郡又趁机问他,两天后的新年宴会是不是她能跟着他进场。柳惊蛰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对她讲“不行”,那天他有事,方是非会带她入场。

陈嘉郡为柳惊蛰的冷热不定惆怅了一晚。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比如为合作案时的所作所为道歉,可是他太忙了。陈嘉郡不确定的是,他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给她的时间。

一来二去,陈嘉郡今晚成了方是非的小跟班。

方是非这人多才多艺,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和对小姑娘留情都能用同一个表情。如今陈嘉郡这涉世未深的分量,在他面前等于是一张白纸,柳惊蛰是不是把她当女儿方是非不知道,但方是非倒真是有种直觉,柳惊蛰对这小姑娘应该不止长辈之情这么简单,否则以他那个不留情面的性子,哪里会顾忌那么多,那天宁可被误解也不肯对她开口解释半句。

陈嘉郡跟着方是非进了宴会厅,转了半天也没有见着柳惊蛰,人多眼杂,陈嘉郡学不会应酬,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卫朝枫拿着一杯牛奶走过来,显然是特地过来同陈嘉郡打招呼的。这两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一表三千里,那关系远了去了,陈嘉郡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卫朝枫在唐家的血统纯正,是独一无二的第三代,父方又是暴雪卫家,强强联合下的产物造就了卫朝枫显赫的背景,因此陈嘉郡很少同他亲近,仿佛即便是叫声“表哥”都有攀交情的嫌疑。

卫朝枫把牛奶递给她,他看得出来,这小姑娘还是个小奶娃,喝不了酒离不开牛奶,这样一个小妹妹再加一两分血缘,很容易勾起卫朝枫内心的“妹控”属性。再加上他一年前被女朋友甩了,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偶尔有陈嘉郡这样无害的小女生出现在他身边,他也挺舒心。

“宴会中有拍卖环节,是宝石,来头不小,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卫朝枫妹控情结一爆发,平时隐藏得很深的财大气粗的本性就露出来了,“陈嘉郡,喜欢的话跟我说一声,我送给你。”

陈嘉郡汗颜。

“不用了,我用不上这个的,看看就行。”

“怎么会,”卫朝枫随口一说,“你在柳惊蛰身边,柳惊蛰最近在暴雪做事,将来暴雪有公开场合让他带你过去一起玩,这些拿出来就能用。”

就像是存心要跟卫朝枫的话过不去,就在这个时候,宴会厅里响起一阵人潮涌动,人群中一声声“柳总管来了”将卫朝枫几个人的注意力一同拉了过去。

陈嘉郡没有多想,站起来就一路小跑了过去,她这人没有隔夜仇,他不理她她照样挨着他:“柳叔叔。”

然而小女生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站在那里,尴尬地混在人群中,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进退两难。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卫朝枫和方是非此时也都看见了,正走进宴会厅的人不止柳惊蛰一个,还有他身边正挽着他手臂的,一位亭亭温柔、穿和服的年轻小姐。

陈嘉郡看出来了,事实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柳惊蛰和这位挽着他手臂的和服小姐,关系匪浅。

他叫她“阿市”。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闺名。

并且,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陈嘉郡看见丰敬棠恭敬地尊称她为“樱庭小姐”,陈嘉郡就明白了,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一种,先天上就拥有很多可以和她拉开距离的东西的那一类人。或许,这个先天拥有的“很多东西”里,也包括柳惊蛰。

“数日前去探望我母亲时,看见了你放在那儿的花。很漂亮,谢谢你的心意。”

“柳君,您这么客气我会惶恐。婆婆生前待我很好,这五年我始终记挂她。”

“最后一程有你照顾她,我记在心里。”

“托赖您,记挂我。”

两个人交谈用的是日语,一段十分具有礼节性的对话。

陈嘉郡没有学过日文,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谈什么,但柳惊蛰的表情把心底的意思演活了,是陈嘉郡一眼就能明白他的态度和感情的那一种表情。

这是一份非常温柔的态度,用来怀旧的感情。

陈嘉郡从来不晓得柳惊蛰也可以是如此念旧的人。

在这一天之前,陈嘉郡一直以为,对她而言,在喜欢柳惊蛰这件事上,可怕的事就那么几件:他不喜欢她,他不在意她,他不够关心她。直到这一天,陈嘉郡忽然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发生很多可怕的事的。比他不喜欢她更可怕的,还有他喜欢上了别人。

“她是樱庭市,”方是非起身上前,和她并肩站着,许是不忍心见力量悬殊的双方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他破天荒地扶了一把身旁的小花旦,“樱庭家的小姐,她的命运很不幸,也很幸运。”

“为什么这么说?”

方是非朝那两人看去,声音幽幽:“她的不幸在于樱庭家的重男轻女,对于这样一个大财团而言,她是并不重要的女孩子。但她也很幸运,正因为她的涉世未深,和樱庭家淡然而处,才能遇到柳惊蛰,入得了他的眼。”

他看了陈嘉郡一眼,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最重要的是,柳惊蛰非常敬重他的母亲,而柳老太太,在过世之前,非常喜欢这一位樱庭小姐。”

所有人都知道,柳老太太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在病痛中度过的。

柳老太太老来图清净,整个柳家已是柳惊蛰的天下。柳老太太发话说喜欢清净,不要吵,这话到了柳惊蛰嘴里就往下交代成了“给我找不会惹麻烦的人来照顾,钱不是问题”。自从柳老太太病了之后,柳惊蛰对他妈的话都比旁人解读得严重三分,柳老太太抿唇一笑,预感将来这孩子若是结婚势必会是个会疼人的,你看他连疼起妈来都疼得热辣辣的。当然柳老太太那时还没有想过,事物总有正反两面,她家的孩子恨起人来也带着力道去恨,恨不得赶尽杀绝把人往绝路上逼。

管家也是个灵活的,闭门摸索了两天摸索出了一条正道,手脚通天地找来了一位安静细致的姑娘。

柳老太太第一次见到这姑娘,女孩子就恭恭敬敬地给她鞠了个躬,弯腰九十度、不打折扣,老太太一下就惊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又迈着碎步走上来,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说“哟咯西枯(请多关照)”,老太太这下是彻底惊住了,一把扶起她,心想她那见鬼的儿子找来的什么人什么礼节,这么大阵仗。

柳惊蛰那几天很忙,美国香港绕着地球来回飞。所以他也不知道,他那称职的管家这回是把劲使大了,找来了完全符合他要求的人——一个不怎么懂中文、不太会说话的……日本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