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2

远东来信 第三章 德国汉堡 作者:张新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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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和整理完雷奥的第一封信,谢东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作为一名渔业生物学专业的学生,谢东泓觉得,沃尔德的渔业生物学课复杂,但现在看来,整理这封信比其更复杂。两个星期以来,每天晚上做完专业课作业和小论文,谢东泓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研读,与研读相伴的是他的时笑时哭。读信的过程中,谢东泓感到自己不再是鲛鲨,他自己就是小雷奥,年纪只有自己三分之一大的小雷奥。

谢东泓对渔业生物学的课程是精专的,也是非常自信的,在与亲朋好友谈及渔业生物学专业时,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翻译整理雷奥的信件后,谢东泓的自信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已经非常努力运用渔业生物学课上学得的联想、类比、推论等方法来整理这几封信,但仍然感到力不从心,这使他越来越觉得,渔业生物学不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说,渔业生物学不能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读了雷奥第一封信后,谢东泓对渔业生物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进而对生活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的重要心得是,鲛鲨虽然强大、沉着、机智,但一辈子的生活就是在水中游啊游,游啊游,捕食、睡眠,再捕食、再睡眠,未免太单调了点。同样道理,对他谢东泓来说,渔业生物学固然重要,但生活中如果仅有这些,自己不就和鲛鲨一样了吗?

谢东泓就这么思考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谢东泓在盥洗间碰到了杰瑞。

“泓,昨天晚上又在做老师布置的鲛鲨作业吗?”杰瑞问。

“不是。忙了点别的。”谢东泓答。

杰瑞有点兴奋,双手对击,“啪”地一声脆响,大声嚷:“好,太好了,又准备写英语小论文了!”

“不。我最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二战期间犹太人在中国的史实,很受震动,我想以自己的理解把这段历史写出来。”

正在刷牙的杰瑞惊讶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这位只对渔业生物学、端盘子和淘宝三样东西感兴趣的中国人刚才胡说了一句什么,那是我们美国人才干的事啊!

杰瑞怔怔地愣在了水池边,手里握着牙刷一动不动,牙膏沫子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了地板上。

谢东泓狼吞虎咽地扒完两盘西红柿炒蛋盖浇饭,抹了一下嘴,便匆忙离开了厨房,来到宿舍楼大门口。他要给在上海的爸爸打个电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在亚洲商店购买的电话卡,按下电话盘上的数字0086-21……谢东泓家没有电话,对门邻居林叔开了个烟店,为生意往来方便家里装了座机,谢家遇急事都把电话挂到他那里。来德国两年多,谢东泓只往国内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刚到德国第一天给家里报平安,另一次是是大半年后谢东泓通过了德国大学的PNDS语言考试,可以注册成为德国大学的正式学生了,他便打电话告诉家人这个喜讯。

听到林叔的呼喊,谢东泓的爸妈破门而入。

“东泓,啥事情,快讲讲!”谢东泓爸爸知道国际长途贵,开门见山。

在听筒里,谢东泓把自己淘到八封信的事情说了一遍。叙述这件事本不是谢东泓的用意,目的是想让爸爸问问高中的老师,怎样好好充分利用这八封信。谢东泓最后说,他两小时后打回电话问结果。

谢东泓父亲是儿子高中的体育老师,放下电话,谢过老林,两口子就急忙去找公用电话。林家的电话只管接不管打,打了不好计费。

在公交车站的电话亭,谢东泓爸爸拨号,妈妈站在一旁,手捧笔记本记录,一口气打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谢东泓爸妈又慌慌张张地往林叔家赶。

谢东泓准时来了电话。人说近朱者赤,他已学会了德国人严谨守时的习惯,说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老谢举着笔记本,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老谢说,他们问了高中的四位语文教师。他们一致建议依据八封信为蓝本写成小说。理由很简单,如果单单把八封信翻译出来,仅仅是一个孩子的个人经历,但如果据此扩写或者改写成小说,就不是一个小小孩子的故事了,那是挥之不去的一代人的刻骨记忆,是对波澜壮阔历史过往的钩沉再现。四位热心的老师还列举了上海好几位作家的例子加以佐证,说他们根据收集到的有限素材,充分利用自己的创作天赋,写就了一部部感人肺腑的鸿篇巨著,远的有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和叶辛的《孽债》,哪部不是红遍了全国,前者还被拍成电影,后者据说要拍成好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呢;近的有王安忆,女承母业,这几年一篇接一篇地发小说,《海上繁华梦》把十里洋场上海滩写得活灵活现,读了她的小说,上海娘们都坐不住了,个个从箱底翻出旗袍,扭着屁股要到舞厅去……

谢东泓挂断电话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谢东泓学的是渔业生物学,没有学习过小说的写作方法,渔业生物学课本上都是实实在在的图表,一板一眼的数据,一下子转到咬文嚼字、联想丰富的文学领域,谢东泓没有了主见。说小说是虚构的吧,它完全符合真实的生活逻辑;说小说是真实的吧,很多人物、时间、地点和事件又都是虚构的。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周而复、叶辛和王安忆分得清,他谢东泓分不清。

一阵痛苦的思索后颇有成绩,谢东泓理出了一点头绪。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周而复他们知道小说的写法,但搞得清鲛鲨的习性吗?想到这里,谢东泓对自己在文学领域无知与迷茫的羞愧减少了许多。羞愧少了,胆量就大了起来。胆量越来越大的谢东泓联想到两位名气更大人物的话,一句是鲁迅的“地上本没有路”;一句是但丁的“走自己的路”。学医的鲁迅成了“民族的脊梁”,做官的但丁成就了“神曲”,这两位人物原来都不是学文学的,最终却成了大文豪。学渔业生物学的自己成为大文豪不太现实,但写好一部小说还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谢东泓勇气大增,思绪的闸门洞开,开始了联翩的浮想。这次谢东泓的浮想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想出一句至理名言来指导自己的小说创作。

如鲛鲨之灵敏的谢东泓的思考先从中国开始,他把自己目前记得的名言警句在脑海中一一过了堂:从近代洋务派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直追溯到远古孔子、孟子、庄子的圣语格言……半小时过去了,谢东泓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话语。

谢东泓喝了一口茶,望了两眼窗外的景色,做了三次深呼吸,把自己的思绪从国内跳到了国外。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尼采的“哪里有知识之树,哪里就有天堂”,还有康德、马克思、爱因斯坦……一个个西方伟大人物的至理名言被谢东泓拎了出来,又是半小时过去了,谢东泓还是没有找到。

谢东泓没有懈怠,继续冥思苦想,喝下三杯茶,时间过去两个钟头的当儿,他忽然想起了渔业生物学教授沃尔德。

沃尔德是德国著名的渔业生物学家,在给包括谢东泓在内的几百名新生第一次授课时,三小时总共讲了两个关键词“文本分析”和“实地认证”。沃尔德前一个半小时实际上只讲了一句话,“不进行文本分析,你们只能看到文本的表象,而分析后才可以深入到文本的内在,发现那些五彩缤纷表象背后的东西。”这句话空洞,学生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接下来对这句话的形象诠释,“就像你们只能看到我妻子的晚礼服,而我能看到她晚礼服里面那美丽的丰乳肥臀”。后一个半小时沃尔德同样也只讲了一句话,“文本上的东西是别人的,只有一个一个实地考察认证后才能变成自己的经验,认证过程中说不定还能发现新的事实或者联系。”这其实又是一句空洞的教条,但后面的解释可不教条:“我结婚之前曾交往过两任女友,在你们看来这三个漂亮女人都风姿绰约,但经过我实地认证后发现,不同的女人还真的是风骚味儿各不相同。”

谢东泓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啊,“隔行不隔理”,这次就用“文本分析”和“实地认证”相结合的办法。学德语的方法适用于淘宝,渔业生物学的学习方法也一定适用于“鉴宝”。

明确了写作指导思想的谢东泓说做就做。

第一封信提到的事情发生地在汉堡,为整理好这封信,谢东泓利用下午没课的时间去汉堡的三个地方进行实地认证。

谢东泓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位于柏林大街上的玛瑞亚小学。

循着门牌号,谢东泓开始了自己的寻找。柏林大街1号是德累斯顿银行,2号是著名的汉堡老艺术博物馆,3号是卡时塔商场……眼里的这些气宇轩昂、古色古香的欧式建筑,谢东泓从一位中国“老汉堡”那里知道,都是后建的。汉堡的古老建筑在二战中绝大部分都被盟军炸平了。想到这里,谢东泓心里咯噔了一下,玛瑞亚小学会不会……谢东泓不愿再想,他咬下一块饼,几经咀嚼之后,仰头喝下一口水,加快了步伐。

柏林大街55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谢东泓惊呆了,那不是一所小学,而是一家奶酪商店,站在门口四五米远的地方,他还是忍受不了重重的奶酪味。不但味道忍受不了,谢东泓更忍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信中的学校、雷奥的学校、施密特的学校不见了,只有大包小兜拎着奶酪走出商店的顾客,身上挟裹着刺鼻的味道。

第一炮没有打响,谢东泓惆怅失落,就在他走进回程地铁口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街边竖立的一块不锈钢牌子,上面写着两排德语:“柏林大街70号,玛瑞亚小学。”谢东泓眼前一亮,心里禁不住冒出一句中学时代用得最多的一句英语:“God helps me(天助我也)!”

下午四点,玛瑞亚小学校园里已经空空荡荡,学生们都放学了。谢东泓进了校门,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他想去找校长或者人事部门询问有关索菲娅•施密特的情况,尽管他在跳蚤市场上知道自己寻找的这位老师已经不在人间。这还不是谢东泓寻找的重点,他最想知道这个学校一九三八年是否有一名叫雷奥的学生,是否有人记得或者学校有无他的档案可查,他好顺藤摸瓜找到雷奥,按时间推算,现在雷奥应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半路上,谢东泓碰见了正在学校体育场边整理铁栅栏的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了谢东泓校长办公室的位置。敲了三遍门,校长不在。这时候,隔壁办公室的一名女士探出头来,她是校长的秘书。

“先生,校长不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打听你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和一个学生,老师叫索菲娅•施密特,学生叫雷奥•阿芬克劳特。”谢东泓说。

校长秘书思索了一会,马上回了话:

“叫索菲娅•施密特的老师没有,至少这三十年没有!她教什么课?”

“音乐!”

校长秘书又低头思索了一会,确定地回答:“肯定没有这个人,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学校工作,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音乐教师。”

这时候有几位老师来办公室取课时计划,听到站在门口的谢东泓和秘书一问一答,先是好奇,后面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也都确认没有叫索菲娅•施密特的音乐教师。

“那么有一个叫雷奥•阿芬克劳特的学生吗?”谢东泓只得问下一个问题。

“是几年级学生,在哪个班?我这儿有在校学生的花名册!”校长秘书问。

“一九三八年二年级学生,在哪个班我不清楚。”

“哪一年?”校长秘书和其他几位老师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一九三八年。”谢东泓重复了一遍。

面前的一帮人愣了好一会后,校长秘书说:“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学生花名册原来学校都有,但二战中学校遭到盟军轰炸,校舍和文档全没了,现在的这个校园也是战后重建的。”

谢东泓明白了在一所新学校里寻找一九三八年学生的材料是不可能的了。他还明白了玛瑞亚小学过去是在柏林大街55号,现在变成70号的原因了。

谢东泓道过谢,转身准备离开。临走时,校长秘书给他留了电话,客气地说如果需要帮助,她很乐意。谢东泓的询问是有策略的,他一直没有提及自己寻找的学生是一个犹太人,他不想因此触及德国人的心中之痛。

谢东泓低头向校门走去,他为没有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而失落。走到操场边时,又遇到了那位整理铁栅栏的老人,老人看出了他的失落。

“年轻人,找到您的熟人了?”

“没有,他们都不知道。”

“请问您找哪位老师,看看我认识吗?”

“索菲娅•施密特。”

“您说什么?您再讲一遍!”

“索菲娅•施密特。”

听到谢东泓第二遍说出名字,老人先是一脸茫然,思索了一会才舒展了眉头,愣愣地审视着谢东泓。

“那是位顶好的音乐老师!七十年代末去世的。现在学校里的年轻老师都不认识她了。我在这个学校干了一辈子,我知道她。您如果一定要找她,可以到她儿子那里去,她儿子住在老房子里。”老人说完,告诉了谢东泓施密特老师儿子的大致地址,但住哪一栋,老人忘记了。

谢东泓向老人点头致谢,老人微笑着说:“小伙子,再见,再见!”

汉堡汉学研究所是谢东泓要去的第二个地方。以前到这个研究所,谢东泓都是直奔所长办公室,其他房间瞄都不瞄一眼。这次不一样了,他直接进了阅览室,所长办公室瞄都不瞄一眼。谢东泓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但门口值班的德国老太太不知道,心里纳起闷来,中国留学生谢东泓原来可不是这样的。难道这次淘得稀世宝贝,一激动走错了房间?不向所长汇报不光有失礼貌,说不定还会给所里带来不可弥补的文化损失。于是,她挂通了所长办公室的电话。

谢东泓刚把背包挂在座椅靠背上,正在动手脱外套,穿西服扎领带的所长就出现在阅览室门口。

“贵客光临,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啊!”所长边喊边伸出双手走向谢东泓。

谢东泓知道,Fuchs博士来了。

这里打个岔。说起汉语来比一般中国人还拿腔捏调的汉堡汉学研究所所长是个德国人,德语姓为Fuchs,翻译成汉语就是“狐狸”,在德国取得汉学博士学位后,曾在上海的一所大学教过三年德语。Fuchs博士在给他的中国学生上第一堂课时,用汉语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好,我是狐狸博士!”中国学生人人以为讲台上的外教采用的是幽默教学法,于是哄堂大笑。学生们都知道德国人擅长幽默,还是冷幽默,但没想到讲台上的这位德国老师一开讲就幽起默来,还采用了格林童话的方式,于是有个学生站了起来,大声喊到:

“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

在座的每个学生都知道这是格林童话惯用的开头格式。于是,整个教室又是一阵笑声,Fuchs博士自己也笑了起来。

笑声中,Fuchs博士再次开口:“同学们好,大家请相信,我真的是狐狸博士……”

谢东泓走进所长办公室,Fuchs博士忙了起来,在桌面上摆好两套中国景德镇瓷杯,轻声问道:

“谢先生,您是喝西湖龙井、武夷山铁观音还是信阳毛尖?”

谢东泓想了一下,轻声答道:“有咖啡吗?”

Fuchs博士怔了一下,“有,有!您是加糖不加奶,加糖又加奶,还是既不加糖也不加奶?”德国博士说话都十分严谨。

谢东泓喜欢一杯三味,答道:“一样都不少!”于是,Fuchs博士唤来门口的德国老太太,到咖啡间为谢东泓准备“一样都不少”的咖啡。

老太太刚走,Fuchs博士微笑着开口了:“谢先生,有货吗?”

谢东泓这时候明白,“狐狸博士”名副其实。

面对“狐狸”,谢东泓矛盾起来,回答没有吧,明显欺骗了人家;说有吧,手里的东西又不能卖。三秒思考之后,谢东泓有了主意。

“有,八件呢!这不借书来了,回去好鉴宝!”

“Mein Gott!先喝咖啡,先喝咖啡!”Fuchs博士一边感慨,一边递过热腾腾的杯子。

谢东泓从汉堡汉学研究所借回了中文版《世界二战史》和德文版《纳粹的犹太政策》两本书。

两天后的下午,谢东泓上完沃尔德教授的渔业生物学研究方法课,第一个冲出了大教室。沃尔德教授有些失落,像往常一样,他今天还等着回答这个中国学生有关文本分析和实地认证方面的问题呢,怎么呼啦一下人就没影了。谢东泓溜得急,因为他下午要跑很远的路,从大学到施密特儿子居住的地方需要一个多小时的地铁。

上了地铁,谢东泓开始吃午饭。一瓶“止咳糖浆水”加两张油饼,早上烙的油饼现在已经生硬,止咳糖浆瓶里的水已经冰凉,但谢东泓习惯了,德国人大清早就喝冰水,也没有喝热茶的习惯,谢东泓也早就入乡随俗了。实际上大学食堂里有午饭,还是热的,但谢东泓从不在那里吃,因为一份要三点五马克,如果再加根香蕉和一杯热饮,要掏五枚沉甸甸的钢镚儿。五马克如果自己去穷人商店ALDI买原料回来自己做,谢东泓一个人可以吃一天到一天半,来个客人可以吃两顿。怎么吃划算,谢东泓心里清楚,嘴里可不这么说。杰瑞一次在食堂边碰到谢东泓,拉着他去食堂边吃饭边聊用英语写小论文的事,谢东泓死活不肯,“不去,不去,土豆泥粘糊糊的,咽起来如吞浆糊,酸菜酸得掉牙,吃一次我胃疼三天,就一个鱼排炸得还可以,但浇上了奶酪汁,有一种脚臭味。”话没说完,杰瑞就松开了手,西方饮食和东方饮食不一样,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再拉就勉为其难,缺乏民主了,而美国人是最讲民主的。从此,杰瑞记牢了谢东泓的话,在大学食堂里吃土豆泥,吃酸菜,但再也不点过去最喜欢的炸鱼排了。

谢东泓来到的是汉堡有名的易北河畔富人区,名字叫布朗肯勊热。小区由一栋一栋各式各样的别墅组成。别墅不是用齐腰深的冬青篱墙就是用木本色的栅栏围成一圈,形成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别墅一般是两层,要么白墙蓝瓦,要么青墙红瓦,瓦檐下面是一扇扇半开的窗户,宽玻璃衬着白色窗帏,窗台上悬挂着与窗等长的银色槽斗,从槽斗内长出的是一串串各式鲜花,紫罗兰、丁香花、薰衣草、郁金香等。每家别墅前后的花园里栽种的不是苹果树就是鸭梨树,树下是一片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在房子周围铺了一张巨大的绿色羊绒地毯。

在这样的小区找人,谢东泓是有经验的。他刚到德国时,为挣学费,跟着一位土耳其老板到阿尔斯塔湖畔富人区发过广告,德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他们都把自己姓名刻在一块铜牌上,端端正正地挂在家门口,是教授的在姓名前加Prof.,是博士的要加Dr.,既是教授还是博士的便一前一后加Prof. Dr.。一次,谢东泓在一家特别大的别墅门上瞧见过一个铜牌,上面写的是Prof. Dr. Dr.。天啊!沃尔德教授名前才一个Dr.,这家主人一人有俩,比不上爱因斯坦和费尔巴哈,也一定不亚于威廉•洪堡和马克•普朗克呀!为表示特别的敬意,谢东泓在其他人家的邮箱里塞一份广告,在这一户,他虔诚地塞了两份。

一家一家地看铜牌,转悠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谢东泓终于寻到了索菲娅•施密特儿子的家。开门的是上次在跳蚤市场上见到的金发女士,愣了半天神儿后,她终于想起来了,面前的年轻人就是从自家先生手里接信的那个中国留学生。

“我没有预约,就私自闯上门来,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刚从一本书上看过,中国人之间关系亲密,访问不需要预约。你们的圣人孔子不也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呀!”

谢东泓一时也想不起这句名言是不是孔子说的,反正中国的名言名句到了德国人那里都是孔子的话,再怎么纠正也是白搭。想到这点,谢东泓便笑嘻嘻地进了门,对女主人说明了来访的目的。

“您先等会,我先生半小时后就会到家,您问信的事,得等他!”女主人说完这句话,就进厨房煮咖啡去了。

谢东泓喝完两杯“一杯三味”的咖啡,开着奔驰车的施密特先生回来了。女主人介绍完,发愣的施密特才回过神来,笑哈哈地握着谢东泓的手足有三分钟,边握边说:

“欢迎,欢迎,你们的圣人孔子说过,远方朋友的到来使人高兴!”

谢东泓忍不住笑出声来。

稍做镇定,谢东泓说,他想问问索菲娅•施密特女士和雷奥的事。

男主人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施密特先生说,其实他也不知道多少他妈妈与学生的事。德国人在家里是不谈二战期间那段往事的,谈起来特别沉重。直到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在妈妈去世前一个月,才和他在病床边聊了半天雷奥的事。他妈妈讲了雷奥给她吃松子蛋糕的事,说那是她一辈子吃过的最香最甜的蛋糕。她还讲到了他们分别时的情景,边讲边流泪。最后,他妈妈说,她箱子里的那几封雷奥的信不要扔,今后有机会送给中国人,最好是上海人或河南人。

施密特讲完这段话,屋子里一片沉寂,三个人各自端杯默默地喝着咖啡。

“我妈妈是学音乐的,在维也纳上的音乐学院。我爸爸在希特勒军队里当过上校,一九三九年在巴黎被法国游击队狙击手打死时,妈妈才三十一岁。”

施密特说到这里,屋内的气氛更加肃穆。

“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后来找了个法国巴黎人当太太,不过我妈妈挺高兴的。”看屋内的气氛太凝重,施密特想缓舒一下。他说完这话,女主人伸出双手,把施密特的手捂在了自己手心里。

“您看,这就是我妈妈的照片!”施密特这时候拉着夫人的手,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朝墙上望去。

谢东泓看到了镜框里的索菲娅•施密特。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端庄漂亮的脸庞,头发是柔卷的,皮肤是白皙的,高高的鼻梁,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含着微笑、含着甜蜜、含着淡定……

“这是我妈妈在维也纳上学时的照片!”施密特说。

谢东泓没有讲话,他盯着看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从照片中人物那双眼睛里读懂了很多很多东西。

谢东泓对着照片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稍后,谢东泓又对着照片鞠了三个躬。

后面的这三个躬,谢东泓是替雷奥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