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24

默许浮生 连载03 作者:乌云冉冉

狼狈的事实

“你们销售部应付客户的那些套路在自己人身上还是省省吧。”

这是傅逸生的声音,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就是让莫语涵不由得弯起嘴角。想来认识傅逸生这么些年,他竟然只交过她一个女朋友,其余连个逢场作戏的对象都没有过,足见他人品正直,尤其是在男女这些事儿上,不会伤她的心。

“怎么了?怕语涵发现啊?”陆浩不怀好意地揶揄他,“真的日久生情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吗?

果然,莫语涵听到傅逸生也问:“为什么这么说?”

陆浩说:“你当初什么状态你以为兄弟都忘了?结婚前你可是为难了半天,不过你现在就算坦白说为了铭泰也没人说什么,男人嘛,很正常,天天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才让人瞧不起。不过,语涵除了有点娇小姐脾气外也不错,要说你俩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吧?”

此时,门外的莫语涵竟然发觉自己听不明白陆浩的那些话。或许是在门外站得太久,脚下的阴寒正一点点地顺着她的双腿向上爬,她浑身僵直着,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良久,当那几句话在她脑中兜兜转转搅得她不能呼吸时,她觉得心里的痛楚越来越深刻,耳旁好似有什么东西的碎裂声,凄厉刺耳,脸上的笑意也像张假面具一样一寸寸地被撕裂,最后脱落。

当初他接受了她只是为了明天吗?这么久以来她要托付终身的枕边人对她没有一点爱意吗?她不相信!

莫语涵还在静静地等着那个人的回应。

半晌,才听那人说:“我不是质疑那个前提,我是说结果。”

“日久生情”的前提就是没有情,结果就是有情……所以说,五年前他答应结婚时不爱她,而做了五年夫妻后,他依旧不爱她?

陆浩说:“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产生感情了呗,你养只小猫、小狗的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何况是个大活人。”

是啊,对宠物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她?

后面的话,莫语涵没有听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公司的,走出了十几米她无力地回望铭泰大厦。这是爸爸毕生的精力所得,而现在那人却心安理得地坐享这一切。他只需要付出几年的时间在她身边就可以得到整个铭泰,眼下爸爸病倒了,他后面想怎么办?继续和她做一对没感情的夫妻,还是离开?她不敢想。

身后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让她不由得一惊。混混沌沌的她一时间尚未来得及反应,送外卖的电瓶车连同车上的整箱盒饭就已重重地砸落在了她的腿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冒着热气的菜汤顺着她的裤腿向下淌着。

起初还有疼痛的感觉,可是渐渐地她觉得麻木了。不顾她满身的狼狈,送外卖的小伙子就是死抓着她不放,嚷着要她赔盒饭钱。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臂,可是浑身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她的人生从未像今天这样意外层出,面对这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她才发觉自己是那样怯懦和无所适从。

她无奈地甩下几张钞票,那小伙子终于肯放开她,可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提醒她以后走路长点眼。

小腿似是被砸伤了,不能承受一丁点重量,莫语涵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前行,也想不到要伸手拦辆车。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她的狼狈引来了路人的侧目。在此之前她一向是个张扬的人,因而二十几年来她从未想过别人投来的目光会让她如刀割般难耐。

已找不到太阳的影子,天边只露着一小片凉薄的光芒,冷风卷着沙粒呼啸着吹打在她泪迹未干的脸上。怎么这么冷?

在傅逸生背离她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背离了她。

走了许久才回到家,莫语涵无力地反手将门关上,空旷的房子里隐约回荡着关门的回音。在这住了五年,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房子太大了,大得没有人气,没有安全感。

她弯腰拉开鞋柜,里面大咧咧地躺着的两双情侣拖鞋在此刻的她看来无比刺眼。

家里请了阿姨,她不用干家务,但是添置家用这样的事情她却是乐此不疲的,从睡衣、拖鞋到毛巾、牙刷,她都喜欢买款式一样颜色不同的两件。她寻找着一切机会将她与他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可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让她痛得不能呼吸。

她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裤腿上像呕吐物一样的痕迹着实让人反胃。她想找件衣服换上,却无意间拉开了傅逸生的衣柜,里面挂满了他的西服和衬衫,从中散发出的淡淡的古龙水味更是她平时爱极了的味道,她曾无数次将脸埋于其中,贪婪地汲取着属于他的气息。而此刻,一切都嘲讽得变了味。

莫语涵失声痛哭,拼了命地将那些挂放整齐的衣服胡乱地从衣架上拨下来……那个她引以为傲的男人,那些支撑她生命的琐碎,那些让她变成一个傻瓜的感情,在此刻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一下下地戳在她的心头,让她痛不欲生。

良久,看着满地的狼藉,她颓然跪坐其间,无力得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傅逸生、傅逸生、傅逸生……

她脑中兜兜转转只剩下这个名字。其实,无论傅逸生最后说了什么,是否日久生情了,在莫语涵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将他们的开头演绎得那么糟糕,她纵然爱他也不能接受一段没有感情回应,甚至带着欺骗性的婚姻。

待影影绰绰的星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时,莫语涵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件件地将散落四处的衣服挂回衣柜。她想,在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时,还是让一切回归到那张面具被揭开以前吧。

过去的三五年与未来的三五十年,她不知要如何选择,她不知道这段婚姻将何去何从。

如果莫景铭身体还好,莫语涵肯定第一时间求助于他,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所以她得想别的办法把傅逸生对铭泰的掌控权拿回来。

“语涵?”电话另一端的周恒有些担心。

“嗯,就这样,动作不要太大,免得被他发现。”

周恒不由得失笑,傅逸生是什么人,他从来不指望这件事情能够瞒住他,只是希望瞒得尽可能久一些。

“我尽力。”

“谢谢。”

周恒失笑:“说什么谢谢。”

“你知道的……我或许不该请你帮忙,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希望你误会,如果你觉得勉强,可以告诉我。”

周恒苦涩地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误会什么。”

傅逸生将所有的工作做完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了,不过比起平时还是要早一些。他一边捞起外套向门外走,一边想着一会儿要去哪打发时间。如果现在就回家,那么到睡觉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莫语涵。

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傅逸生还会按时回家,莫语涵自然是很高兴,可是傅逸生却觉得很压抑。他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或是烦躁。可如若说他累了,她又会殷勤地忙里忙外嘘寒问暖,围着他絮絮叨叨个没完。那时的傅逸生偶尔会想,如果这是他爱的人,那么这应该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吧。

可惜她始终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让他爱上的女人。如果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她,其实答案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有心机,只是因为他的不确定。他以为有的人注定一辈子也不会爱上别人,他不确定错过了莫语涵是否会出现一个能让他爱上的女人,而莫语涵足够爱他,对他的感情要求似乎也不高,所以,他宁愿选择眼下的生活。

电话许久才被接通,电话另一端很嘈杂,陆浩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喂”,傅逸生将手机拿离耳边。

陆浩似乎喝了点酒,想必也没有看来电显示,只是一味大呼小叫地问他找谁。傅逸生皱了皱眉头挂断了电话。在此过程中,他的车子已经绕着公司所在的商业区跑了两圈。

傅逸生扫了眼右边的后视镜,无意间看到了摆放在车前的Hello Kitty熏香器,这是上个月莫语涵执意放在他车上的。想到那个小女人傅逸生又是一阵烦躁,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子朝着山顶的方向驶去。

傅逸生轻车熟路地上了山,这里他已来过数遍,就连陆浩也陪着他来过几次。

将车子停在山崖边,从后备箱内拿出一罐啤酒,傅逸生倚在车旁大大地灌了几口。时值寒冬,夜晚山顶气温低得逼人,傅逸生握着易拉罐的手指已被冻得发白,他微微使力,清脆的金属折压声让他觉得清醒了许多。

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就是前不久,陆浩还嘲笑他宁愿跑来吹冷风也不愿回家享受温香软玉在怀。

傅逸生揉了揉眉心,究竟为什么不愿意呢?

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或许无法忍受跟一个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可是男人却多数愿意尝试去爱上一个爱他的女人。傅逸生的感情履历非常简单清白,除了莫语涵再没有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生活,或许在很多女人看来,那是她们遥远而绮丽的禁区。

在感情方面,也许是缺乏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一贯强悍的傅逸生竟有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宿命感。莫语涵这样的女人有样貌有身材,对他更是体贴入微,她的宇宙中心就是他。如果按正常情况发展下去,他对这个妻子该是满意的,可是眼下他究竟在烦些什么呢?

那些所谓的因由正一点点地浮出水面,若隐若现地向他招手。可傅逸生甩甩头,它们便连同着莫语涵的影子又一起沉了下去。

傅逸生回到家后发现莫语涵已经睡了。她以前会为晚归的他留着一盏壁灯,可是最近几天他都是摸黑进门。一整天公司事情不断,他情绪不佳,本来跑去山顶散了散心喝了点酒,他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可是一回到家看到这黑漆漆一片,他心里又压上了厚厚的阴云。

他草草地洗了个澡,也不等头发全干就上了床。身旁的莫语涵翻了个身平躺下来。

“吵醒你了?”

“还没睡着……”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盘桓在心底的话问出口:“有心事?”

她没有立刻搭话,一时间房间内静得吓人,半晌,她才叹了口气说:“担心爸爸。”

他伸出一只手臂放在她的头顶,她很默契地抬起脖子,枕在他的手臂上。她以前最喜欢这样枕在他的臂弯里,双手双脚攀附在他的身上暖暖地入睡。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似乎更喜欢背对着他睡觉。

傅逸生紧了紧手臂,下巴蹭了蹭莫语涵的头顶,她的发丝里散出淡淡的清香,让他一整天都浸在烦躁中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傅逸生闭着眼睛琢磨了许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睡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爸爸。”

年纪越大,睡意也越来越少,近几年莫景铭不到早上六点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些天住在医院里更是如此。

莫语涵进门时,发现他正要下床,特护不在房间内,她不由得皱眉。莫景铭似乎没有察觉到女儿、女婿的到来,往床边又挪了挪。莫语涵急忙过去搀扶他。

见到女儿的莫景铭脸上立刻溢满了笑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待看到莫语涵身后的傅逸生后,莫景铭又有些讶异:“逸生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傅逸生走到病床前,将莫景铭扶坐到床边:“晚点过去没关系,最近公司比较忙,许久没来看您了。”

莫景铭笑着摆摆手:“你忙你的,我这里没什么关系,不用总想着跑过来。”

莫语涵低头为爸爸穿好鞋子,嘟嘟囔囔有些不满:“逸生都好几天没来了,要我说您比公司重要多了。”

替莫景铭穿好鞋子,莫语涵又笑着仰起脸:“再说了,我们来陪您您不高兴吗?”

莫景铭拍了拍宝贝女儿的手背:“高兴!高兴!一见到我的宝贝闺女我这病都好一大半了。”

莫语涵笑嘻嘻地挽起父亲的手臂:“带您到外间走动走动。”

无商不奸,莫景铭的一生正可以用来诠释这几个字。在外人眼里,他莫景铭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狐狸,他对利益的嗅觉仿佛与生俱来,年轻时白手起家,凭借着一点天赋以及不算差的运气,生意越做越大。年过半百之时,归属于铭泰旗下的产业已经涉足各个领域,而他莫景铭的大名也伴随着一个商界传奇的诞生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与所有事业有成的男人一样,莫景铭的身边从不缺女人,但也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在他身边停留太久。他的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早在二十六年前就撒手人寰的亡妻,莫语涵的母亲谢欣语。

当年听说有了莫语涵时,年轻的莫景铭别提多开心了,可是这种喜悦只持续到莫语涵出生的那刻。虽然当时的医疗水平非常有限,但谁也没想到女儿的出生,会要了母亲的命。

所以,在莫景铭眼里女儿是珍贵无比的,除了与常人一般的父爱,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出生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下个月语涵就二十六岁了。”每当这个日子到来时莫景铭的情绪都会非常低落,但是这一次他竟然很释然,想到亡妻,他不由得欣慰,她在等着他吧。

提到自己的生日,莫语涵也不由得惆怅起来,她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父亲,依稀猜得到他此刻的感触。

她拉着父亲的手臂,故意不满地说:“您这一病,公司里的事情一下子都让逸生揽了,他最近都忙得没空陪我了,所以您要赶快好起来!”

莫景铭看了看正在撒娇的女儿,又看了看她身边略微讪讪的傅逸生,不禁朗声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果然是姑娘大了心也向外了,为了自己的老公都算计到自己生病的老爸身上了,你倒是心疼逸生啊……我这颗老心啊,又要发病了。”

“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放心吧,我有预感您这心脏好着呢!这回一定好利索了!”

莫景铭微笑着看了看莫语涵,又看向傅逸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傅逸生意识到莫景铭或许有话要说,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爸。”

莫景铭点了点头:“回首过往这些年,我莫景铭也算个有福之人,可是眼下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看到我的外孙的降世啊!”

谁知莫景铭的一句话却在莫语涵的心中掀起了狂风巨浪。突感眼鼻发酸,莫语涵微微撇过头。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既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傅逸生将这父女俩的神情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天对他们似乎都残忍了点。

所以这天晚上,当莫语涵几近恳求地说想要个孩子时,他没有再拒绝。

可是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两个人都不确定。

第二天莫语涵一起床就接到了周恒的电话,约她晚上六点谈铭泰股份的事情。

广茂大厦顶楼,S市有名的西餐厅里,莫语涵与周恒面对面坐着。

“据说在铭泰的五年里傅逸生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跟其他人私交很少?”

“没错,是这样,就连爸爸有时也说傅逸生有能力,只是对同事、下属太冷漠严苛,不懂得笼络人心。”

“但是很奇怪,据我这段时间的调查,有不少老家伙很买他的账啊,似乎有力挺他的意思。”

“或许是欣赏他的工作能力……”

周恒笑着摇摇头:“不管那些老家伙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我们现在遇到阻碍了。”

莫语涵有些气馁:“那怎么办?”

见莫语涵这副憔悴的模样,周恒有些心疼,也不愿意说太多让她担心,更多的事情还是由他来为她解决吧。

“公司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你也别太操心了,我会一直帮你盯着。我们眼下能做的也只是趁着他的威望还没在公司建立起来前狠狠地打压他。”

莫语涵点点头,心里闪过一丝犹豫,选择周恒来帮助自己对付傅逸生究竟是对是错?可很快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个时候周恒是唯一愿意帮助她又不求回报的人,可是她却还在怀疑他。再次对上周恒的视线时,她突然觉得心里全然不是滋味。

“我去下洗手间。”

“小心!”

莫语涵猛然起身,却冷不防撞上了正端着餐盘上菜的服务员。整盘子菜被掀翻在地,菜汁溅了莫语涵一身。所幸只是沙拉不是热菜,她没有受伤,只不过身上那件衣服遭了殃。

周恒无奈:“楼下有服装店,我陪你去挑一件换上吧。”

傅逸生被一个新项目投标的事情扰得很头痛,本来项目金额不大,无须由他出马,可是这次的合作对铭泰很重要,更何况傅逸生才刚刚上位,做出一些显著的成绩还是必要的。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打理这件事。

今天他与对方负责人已是第二次碰面了。订好的餐厅在8楼,傅逸生有不轻的恐高症,所以他一般会选择扶梯,而非观光电梯。这一点,他亲近的下属都知道。

被几个铭泰的经理簇拥着,那客户倒是很好脾气地随着傅逸生一层层地乘坐扶梯上楼。傅逸生和那客户一同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藏青色的手工衬衫配了条深紫色的领带,他整个人被暗色笼罩着,更显气势逼人。他目不斜视,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对周遭的一切都保留着十分敏锐的洞察力。所以当那抹娇小的身影跃入他的视野后,不等她消失,他就已牢牢地将其锁定。

“你们先上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顶着身后数人诧异的目光,傅逸生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家女式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