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2

余生不再为你难过2 第3章 患难 作者:顾白白

{这不怎么完美的人生里,好在,遇见了你。}

1.

这一年的夏天来的似乎特别快,眨眼间,便到了暑假。

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大概就是用来诠释天堂的,而小部分被题海淹没的,就是白洛歆这类在期末考试里失利的了。

这天清晨,白洛歆一早就坐在书桌前,做着家教留下的作业,等到写完,已是一片大好阳光,她站起来抻了抻胳膊,窗外时有嬉笑声,她忍不住踮起脚尖去看,同她一般大的孩子们围绕在路边的一棵油桐树前,似乎是在抓知了,好不热闹。

有车从对面的大门里驶出,司机在狭窄的道路上停下,按了按喇叭,路边的孩子让开一条道,车后座的车窗被摇下来,裴老慈祥地和孩子们打了招呼,黑色中山装的胸口口袋上还别了朵白色小花。

白洛歆突然想起什么,看向电子钟上的日期,八月一日,今天,是裴睦哥哥的忌日……

两年了,这原本漫长的两年在这一刻,突然令她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午休过后,一家人火急火燎地准备去赴部队参加建军节的宴席江州一年一度的慈善盛宴,而白洛歆自然是留下来看家的那个。

临出门前,奶奶突然叫住了她,嘱咐她道:“晚上到了饭点,你就把饭菜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吃,我多留了点,你热好了给恭玉送去,裴家今天就恭玉一个人在,我中午已经给他送过一次了,晚上就拜托洛歆你了。”

“放心吧奶奶。”白洛歆乖巧地点头,心里却涌起抑制不住的雀跃。

裴爷爷的寿宴过后,恭玉大概是终于相信她不会将他的秘密说出去,就不愿再同她一起上下学了,学校里见着她也是一副并不相熟的模样。学校里八卦的人士纷纷感叹,恭玉在追求吴越越这条路上还是打了退堂鼓,实在可惜了。

白洛歆也实在很想说,恭玉在她身边转悠的那个月里,吴越越和他完美的错过了彼此见面的机会,而当她某次向恭玉问起他记不记得吴越越时,恭玉翻着眼皮回忆了很久,然后一拍手,兴奋道:“哦哦哦,吴越越啊,我知道啊,就是咱大院门口那个卖卤菜的大妈嘛!”

白洛歆无语,但心中,却因恭玉不记得吴越越这件事而莫名感慨起来。

吴越越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和她在一起,被忽略的那个人永远是自己。

白洛歆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也习惯了畏缩在别人阴影下的生活,可是恭玉,却让她感受到,被人看见,记在心上,其实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恭玉了,也很怀念自己被装在他眼眸里的日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天下午白洛歆再无心温习,看着时钟,数着时间,时针刚跳到六点,她噌地一下从座位上蹦起来,跑到厨房热起饭菜来,上次两家人一块儿吃饭时她注意到他口味偏重和辣,尤其爱吃那道南乳烧肉,于是,还贴心地在饭盒里加上了两块红油腐乳。

裴家院门的密码奶奶临走时告诉了她,熟练地穿过院子,她小跑到大门前,稳了下莫名雀跃的心跳,按下门铃。

一次。

两次。

三次。

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恭玉,该不会是跑出去玩还没回来吧。

不死心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望向二楼的大落地窗,刚好捕捉到一晃而过的人影。

于是,急得大声唤起来:“恭玉,奶奶让我、让我给你送饭来了,你开开门。”

喀啦。

半分钟之后,门终于打开,而门口之人,却让白洛歆半晌儿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是说,裴家今日,就恭玉一人在家吗?

“恭玉不在家,你回去吧。”

不同于上次见面时的温和,今天的文阿姨,面色冷冷,浑身上下透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样啊。”

白洛歆反应过来,默默点了点头,低下头正准备掉头离开,却在看见文琴高跟鞋面上暗色液体时,瞳孔怵然放大。

“恭玉借我的笔没有还,我自己去拿。”

瘦小的少女像条滑腻的泥鳅,在文琴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从门与人的间隙里钻了进去,向着楼上一路狂奔。

文琴冷冷笑了笑,将大门反锁,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2.

白洛歆一路飞奔,气喘吁吁地跑到顶楼,恭玉的房间门紧闭,而与之对面的祠堂大门却是敞开的,她凭着直觉往祠堂门口一站,傻了眼,门里那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可不正是她要找的人。

“恭、恭玉……”

白洛歆几步跑过去,看他眉眼紧闭,苍白如纸的脸,还有唇角的血迹,顿时吓得捂住了嘴,连声音都在发抖。

她怎么那么傻,明明知道文阿姨会在裴爷爷不在时打他的,早上看见裴爷爷走了,她就应该过来看一看的。

她蹲下来,扶住恭玉的肩膀轻轻摇了摇。

他一动不动,像个任人摆弄的破布娃娃一样,没有半分生气。

白洛歆心里一沉,捂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恭玉,你、你是不是死了啊。”

而另一只还搁在他肩膀上的手,因为恐惧,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疼。”

有微弱的呻吟从手下传来,白洛歆猛然一下止住哭,瞪着少年仍未睁开的眼,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妈的……”少年吃力地掀开眼皮,浓如墨的眼不满地瞪向她,“手拿开,疼死小爷了。”

她怔了半晌儿,直到他冲她龇牙咧嘴,她才如梦初醒般移开手:“你、你、你……”

恭玉撑着地板坐起来,捂着腹部大喘了几口气,然后向着眼泪汪汪将他望着的白洛歆,没好气儿道:“我没死,你可以放心走了,快走。”

白洛歆觉得心塞,他怎么总是喜欢赶她走啊,这样的时候,她怎能泰然离开,她曾经因为自己的胆怯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是再也不能错第二次了。

而且这个人还是裴睦哥哥的弟弟。

于是,死皮赖脸地轻轻覆上他的手,轻声劝:“恭玉,我们一起走,你先和我去我家,我家没人在的,你不用担心会被人……”

“走啊!!!”

高跟鞋声越来越近,恭玉急得大声吼出来,带的自己天翻地覆一阵咳。

“走?你们一个都别想走,”门口有阴冷的声音传来,俩人一同望去,只见文琴握着门把手,目光阴森,被祠堂的烛火映得像是书里邪恶的巫婆,她幽幽的目光落在白洛歆身上,轻轻笑了,“果然,洛歆你早就知道了,是上次来时发现的?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还学会了骗大人,啊,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孽种带坏你的。”

白洛歆哪里见过这样的文琴阿姨,即刻吓得小脸煞白说不出话来,恭玉见状,反手将她往身后拉了拉,挡住了文琴的视线。

“阿姨,她没有胆量说出去的,让她回去吧。”

“为什么不说出去?”文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我巴不得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孽种现在的样子,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什么裴家小少爷?裴家只有裴睦一个少爷!你!明明就是个孽种!却鸠占鹊巢了!为什么明明错的是裴家,却给了我这么重的报应!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你们一个个!还能安生地的活着!”

说到后面,文琴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吼,恭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压低声音,对身后的白洛歆道:“趁现在,快走,跑出去。”

一秒、两秒、三秒。

身后人不动如山,恭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算是发现了,真不是他脾气不好,而是只要和这个白痴在一块儿,自己就会被她气到无语。

他只有把希望放在文阿姨身上,他不想外人因裴家的家事受到伤害。

“阿姨,你说得对,裴家人是不配安生的活着的,白家和裴家是世交,让白家人出去把外表光鲜的裴家内里的肮脏说出去,不是很好吗?”

文琴却笑了,那笑声透着癫狂和凄楚,特别瘆人:“说出去,我的睦儿就能回来了吗?”

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看着恭玉,眼神空洞:“你哥哥很喜欢你的,他从前老是跟我说要把你接回来,我当时不懂他,还骂了他好多次,是我错了,睦儿,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妈妈就该给你什么……不该让这成为你的遗憾啊。”

文琴扪着心口,痛苦地啜泣起来:“妈妈知道错了,妈妈现在就弥补你,让他永远陪着你好不好,还有她,你很喜爱的白家妹妹,洛歆丫头,也让她陪你好不好,睦儿,你开心吗,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语罢,文琴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愈发诡异的笑里,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猛然关上门,落锁的声音传来。

“阿姨!”

恭玉想要站起来,无奈刚起到一半,受伤的腿部一阵抽痛,又重新跌回地面,发出难抑的痛哼。

白洛歆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文琴,听到恭玉的痛哼,才猛然回神,伸手想要扶他,手刚伸手一半,被他狠狠一瞪,又缩了回去,看了看门的方向:“恭玉,文阿姨怎么把门锁了?”

“你问我啊?”恭玉指了指自己,看见女孩儿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一副根本没意识到现在他们的处境的懵懂状态,恭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我他妈问谁去!”

气牵动了身上的伤,他痛得蜷起了半个身子。

“很痛吗?”白洛歆皱起小脸,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恭玉别过头,懒得搭理她,直到有呛人的味道从门的方向传来,打眼望去,便看见袅袅的烟从门缝钻了进来。

恭玉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度。

白洛歆自他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那是什么?”

“烟。”他转过头,冷冷地瞪她,“是火烧起来的烟。”

白洛歆傻了两秒,脑子转过来后,蓦然瞪大了眼。虽然她亦觉得方才的文阿姨不太正常,但她着实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放火……

白洛歆的心理活动全写在了脸上,恭玉看在眼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伸手往她脑门儿上戳去,破口大骂:“白洛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赶着找死的人,就没人教过你,看见不好的事就千万别靠近,遇到了危险也要逃得远远的,你倒好,叫你走你偏不走,现在好了,满意了?不是我说,你丫是不是居心叵测,垂涎我的美色,一天到晚就想着不能跟我同生,便要跟我同死?”

白洛歆觉得自己冤枉极了,耷拉着肩,小声道:“你别骂我了,刚才真不是我不走,是我害怕,我、我一害怕就腿软……走不了了。”

再说,自从发现他被文阿姨虐打的秘密后,她就一直吊着一颗心,所以,刚才那种状况,她如何能够泰然地一个人跑掉。

不过这句话她没敢当着恭玉的面说出来,从上一次撞见他被虐打,他对她说出那番话,她就知道,恭玉看似对谁都和善热情,可实则是个很抗拒别人的好意的人。

他不需要给予,自己,也吝啬给予。

恭玉看着白洛歆突然就愣了,漂亮的眸子里有着异样的东西在流动,良久,捂着额头无奈地笑起来。

和她相识这么久,他对她也算了解了个八九分,光长年纪不长胆,平时连个“不”字都说不利索的人,明明自己怕到腿软,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却还顾虑着他的安危,他觉得自己有些被感动到了,缓和了眉眼的愠色,问她:“那你现在就不怕了?”

“怕啊……”白洛歆看了眼不断从门缝涌进来的烟,悄悄往恭玉那边挪了挪,小声道,“恭玉,我们真的要被烧死在这吗?”

恭玉抬头环顾四周,看着一众牌位,心里没底道:“就看裴家的老祖宗,还希不希望我这唯一的血脉延续下去了。”

3.

室内的浓烟越来越多,索性当初把这层楼建成祠堂时就用了不少防火材料,除了源源不断涌进的烟雾,火暂时没有烧进来,白洛歆搀着恭玉移至相对通风的气窗下面,俩人开始大眼瞪小眼,静静等待救援,或者死亡。

“白洛歆,你后悔吗?”突然,恭玉问她。

白洛歆默了一下,然后把问题丢了过去:“那你,后悔吗?”

后悔没有早些把文阿姨对他做的事情告诉大人,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恭玉将手枕于头后,大大耸了个肩:“说不后悔是假的,毕竟把你也扯了进来,不过我后悔的是今天跟裴老头儿赌气,没和他一起去给我哥做祀,至于文阿姨……她是我哥的母亲,她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

听他提起裴睦,白洛歆内心瞬间震动的厉害,语气稍显苦涩:“你……跟你哥哥,感情很好?”

恭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们外人肯定都以为,我这个在我哥死后才冒出来的私生子,从前跟裴家是没交集的吧。”

恭玉要强,从来就不是个会揭开伤疤给人看的人,可如今,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他希望同白洛歆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是想要告诉她,那个完整的他。

“我爸去世后,我和我妈没有其他亲人,我妈病得的很重,我们温饱都成问题,不知道怎么办时,我哥找到了我,每次我哥来看我,都会拿着钱和一些吃穿用度来,虽然不多,可是那是那时候的我们唯一的接济。后来,我妈病死了,我被接到了宁家做我恭老爹的儿子,再后来我知道我哥是我的亲哥,我很开心,也很伤心,原来我有很多家人,可他们不要我,因为,我的存在,是他们的耻辱。”

“我哥说,就算裴家所有人都不承认,我也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会给我一个家,那时候他为了我与裴家起了争执,裴家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为了早日把我接到身边,他瞒着裴家出去接了几份工作,有时候我会想,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失足落水呢,是不是因为我,才会让他太过疲惫才会不小心……”

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啊。

白洛歆无力地摇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声音听着轻快无异,可白洛歆还是在其中听出了强装和哽咽。

白洛歆咬着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掉,说不出话来,很久,她才断断续续,抽泣着道:“裴睦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嗯。”

少年闭上眼,羽毛似的睫毛带着些许雾气,微微颤动。

两人各自沉浸在悲伤中,让时间安抚着伤痛,很久都没有动静。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祠堂内的浓烟也越来越多。

白洛歆的呼吸越来越紊乱,被烟呛得不住咳嗽,她出了很多汗,浸湿了衣服,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原来命运都是有安排的,就算曾经逃过一劫,可总归是要还的。

这样也好,她不怨也不悔。

只是为什么,裴家的两个孩子,都要因为她……

烟雾越来越多,眼睛被熏的又痛又模糊,饶是两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对方都有些模糊,她扭过头,用力想要看清恭玉,气息微弱的同他道:“对、对不起啊……”

对不起,裴睦哥哥。

对不起,恭玉。

“你说什么?”

恭玉没有听见,他看她一副咳得喘不上气的样子,忍不住戳戳她:“咳咳,喂,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戴那么大、咳咳……口罩在这里,是嫌死的太慢了吗。”

耳后蓦地一热,呼吸瞬间通畅了许多,白洛歆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修长的手抓着她的口罩在她眼前晃了晃,口罩后面,是少年得逞的笑意。

白洛歆头脑发涨,连伸手夺回口罩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可能回光返照出现幻觉了,不然,他的笑怎么闪着金灿灿的光呢。只是方才他摘她口罩时,耳后那短短的肌肤相触,温热似乎一直没有散去,比这逐渐升高的室温还要炙人。

“小爷我大发慈悲救你一命,你可别死在我前头了,咳咳,呛死小……咳咳……”

之前被文琴踢了不少脚的腹部因为咳嗽和吸入过多的浓烟而剧烈地痛起来,恭玉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着牙关,嘴角不住的抽筋,余光里,白洛歆的状态也越来越差,靠着墙,眼睛半合,软软地像没有什么力气的样子。

他忍住痛,喘了几口气,又伸手推了推她:“咳、小白,咳咳,记得下辈子,别遇见我,看见了也要绕着走……这样,你才能活得、活得久一点儿啊,咳咳咳……”

白洛歆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痛的睁不开,她想要说些什么,张口却又吸进去一大口呛人的烟雾,差点儿背过气去,浓烟造成的窒息感让她恍惚,意识不断与多年前那个同样遭遇窒息的她重叠,又分开。

浑浑噩噩中,她的意识越来越远,与死亡最接近的时候,人的求生意识无意间迸发,她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如当年,轻轻地,嘶喊着:“裴睦哥哥,裴睦哥哥……”

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很害怕……

4.

“洛歆?”

黑暗之中,白洛歆猛地睁开眼,如溺水的人破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有人连忙过来扶住她的肩膀,心疼地顺着她的胸口:“你可醒过来了,吓死妈妈了。”

妈妈?

白洛歆慢慢回过神儿来,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此刻是身在医院里。

他们得救了?

“妈妈……”

一开口,白洛歆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你吸入过多浓烟,嗓子给折腾坏了。”母亲言简意赅地对她道,端过水杯递给她,“妈妈去叫医生来给你检查一下,你先躺着。”

母亲很快就跟医生一块儿回到病房,细心的检查后,医生宣布她已没有大碍,只需好好休息几日,母亲这才算放下心来,喂了她点清粥和梨膏后就催促她休息。

她听话地闭上眼,脑子却是清醒的,她记得恭玉让她别闭眼,后来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恭玉现在在哪儿,她都被救出来了,恭玉呢?

白洛歆越想越难安,被子下的手紧紧揪在一起,等听到母亲以为她已睡着而走出病房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她在黑暗中等待了半晌儿,确定母亲不会折回时,才谨慎地下了床,轻手轻脚地猫身跑了出去。

如果恭玉也被救了,那他一定会和她一起被送到这个医院来的。

于是,无头苍蝇般一间间病房找起他来,一间又一间,直到推开尽头最后一间病房门,她悬着的心猛然落了下来,身子一垮,失重地靠在了门框上。

夜里十一点的医院已经慢慢结束了喧嚣,靠近走廊末尾的这间病房,更是静得只能听见加湿器工作的嗡鸣声,窗外是越渐黝黑的夜,白洛歆将室内的灯光调暗了些,然后搬了张凳子,轻轻放在他床边,坐下,认真打量起他。

说来也许没有人相信,这是认识他这么久,她头一次正视他的脸超过一秒。

他睡着的样子和平日的他像是两个人,安宁静谧,过分精致的脸如同造物主手下一件上等的雕物,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可白洛歆却觉得,现在躺在这里的恭玉,收敛了光芒,看上去却要容易靠近一些。

床上的人动了动,白洛歆连忙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很久,都再没有动静,白洛歆等了一会儿,掀起眼皮,偷偷瞄了过去,却叫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逮了个正着。

那眼神虽然还带着倦意,可其中却杂了一丝玩味和稀罕。

“我说小白,经此一劫,你倒是想明白了啊。”

少年开口,沙哑的声音没比她好多少,可这仍影响不了他聒噪的脾性。

白洛歆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啊?”了声。

恭玉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个手势,白洛歆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手一顿,惊呼一声捂住脸,她是在这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惦记着出来,竟然忘了戴上口罩。

“遮什么遮,我是看你一眼就会被你丑死还是怎么地了,我说小白,你怎么也是和我经历过生死的人了,小爷我感念你当日不弃,当你是朋友,是朋友,就要坦诚相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来着,所以你往后在我面前,就别戴那劳什子口罩了,一点儿都不真诚。”恭玉冲她翻白眼,摆摆手,一副皇恩浩荡的模样。

朋友……

白洛歆有些动容,心里震动的厉害,悄悄觑了恭玉一眼,小声道:“可是……这样,不难看吗?”

恭玉毫不犹豫地答:“难看啊!”

“……”

白洛歆满腹的期望一下子直泄千里,她无语,这人还真是不知道婉转。

“可是,你不觉得很特别吗,就像我其实是有些脸盲的,路啊人啊我都不太能认,可像你长得这么有特点的,就算丢到茫茫人海里,我也绝对不会认错。”

他说得认真,但这听起来像是夸她的话却刻意提及了她的长相不同于一般人,白洛歆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慢慢地说:“其实我还小的时候,是不戴口罩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美丑观念,而在家人眼里,孩子无论生成什么样,都是他们最美的宝贝,军区大院机关大院的人也很善良,没有对她区别对待,当然,那时候的她也不懂得分辨什么是同情和善意的谎言,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只是脸上多了一块颜色……

“有一天,妈妈带我去动物园玩,那是我第一次去动物园,我贪玩迷了路,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广场前,我在那站着,等妈妈找到我,”她顿了顿,明明隔了那么久的时光,可那天的羞耻和难堪却仍旧那样清晰,那样刺痛,“后来,有一个叔叔走了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的孩子,很生气的质问我,为什么我都不知道遮一遮,不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会吓到其他小朋友的吗。”

这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密,她在那个时候起认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别人不会像她那样长了令人害怕的胎记,所以,口罩成了她十来年来不可脱卸的日用品,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变得越来越自卑,在她潜意识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别人的困扰。

女孩儿轻飘飘地吐了口气,故作轻松的模样,和快要哭出来的五官成鲜明对比。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她容貌的缺陷让害怕与这个世界接触,她的内心敏感得像是地震仪,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被她臆想成自己的过错。

恭玉觉得心中的某个角落柔软地塌陷下来,令他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个令人心疼的姑娘,好好地保护她。

可他只是直起身,对她招了招手:“小白,你过来。”

白洛歆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靠了过去,他朝她伸出手时她以为他又要戳她脑门儿,惯性地的闭了眼,下一秒,头顶却被温热的手心覆盖住,和略显笨拙的抚摸。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少年眼里流淌着,温润细碎的笑意,如春日杏花微雨,让人迷醉。

“你和我的朋友,很像,曾经他也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困扰,活得很辛苦,好在,他遇见了我。”他开口,声音不同以往,她愣了一下,继而想起他上次提到那位“朋友”时,好像,都会潜意识柔软了语气。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在慢慢升起,类似于……嫉妒?或者沮丧?

对他说这些,不是要博取他的同情,只是俩人说到这里,她就自然而然说出这些,她想让他知道,仅此而已。

只是,还未细想,就被他下一句话震得七荤八素。

他说:“好在,你遇见了我。”

夜里,白洛歆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个不一样的恭玉,以及,那句让她感觉被雷追着劈了几百回的话,那话太过震撼,以至后来,当他拍着她的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什么如来佛主显神通,让他来做罩她的救世主,以后谁要欺负她只能踩着他的尸体过,她只是傻傻点着头应和。

后来他兴许是累了,孩子一样,说着说着就靠着被子睡着了,她才讪讪回到自己的房里。

然后,就是辗转难眠,她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思量甚久,也思不出个所以然来,叹了口气,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枕边的口罩上,她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唇,静了几秒后,突然就轻轻地笑了。

而在其时,她也不懂得自己为什么突然觉得开心,少女的心愫,她也是用了多年才参透,从年少到年长,无数个温暖的瞬间全部来自他,她因为他,心脏的各个角落,一点点变得柔软,她想,这么多年,感动良多,她却始终欠他声一感谢。

恭玉。

这不怎么完美的人生里,好在,遇见了你。

5.

这一年暑假快要接近尾声时,白洛歆的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一日,她正在房里温习课本,楼下忽而热闹起来,数道人声中,少年兴奋地大嚷声尤为明显:“白爷爷,您可比我家这老头儿懂行多了,以后,您就是我亲爷爷!爷爷!”

而后,就是来自爷爷的爽朗大笑以及裴爷爷气急败坏的骂声。

白洛歆哪里还有心思学习,放下笔,打开门走出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喂!”

刚走到楼梯处,就差点儿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惊魂未定,看着胸前背后各背了一个包的少年,瞪大了眼:“恭玉?”

少年一见是她,就乐开了花,扶着她的肩膀一转,一边推她一边火急火燎地催促:“快,带我去你家采光最好最大最通风东南朝向夏天不热冬天不冷的房间。”

他一口气说完,白洛歆莫名打了个哆嗦:“什、什么……”

如果她没理解错,恭玉这意思,是要上她家住?

“什么什么什么!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哪!你你你就站在这里得了,给我看好了通道,别让那老头儿上来跟我抢房间!”

恭玉不耐烦,一把推开她,自个儿兴致勃勃地一间一间地的挑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儿,最后选了正对着她楼上的那间,在门上贴了张纸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总算是清静了下来了。

白洛歆站在楼梯口,看着门上写着“恭玉の宅”的纸条,有些发愣,尚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那日迎接裴家老小进驻的饭桌上,白洛歆才总算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文琴放的那把火,虽没造成伤亡,但仍将裴家房子内部烧得乱七八糟,要想长久地住下去,唯有重新翻修房子。

裴将军老本来想找白司令老商量一下附近口碑好的中介找房子临时住下,没想到,白司令老大手一挥,豪爽道:“老哥儿,哪儿都别去了,搬来搬去多麻烦,就住咱家,不差你家这几张嘴。”

于是,裴将军老带着恭玉,还有裴家的老仆福伯,浩浩荡荡住进了白家。

“除了这件事,你说什么我都能答应。”

于是,放低了姿态,圆了个说法,想给爷儿俩彼此一个台阶下。

饭桌上其他人自然也明白裴将军老这番话的意思,不由纷纷打圆场。

“阿玉,你就要些实在的,让你爷爷现在就把他藏的那几个古董给你,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你就割他肉,让他疼疼。”

“是啊,小少爷,您不是嚷嚷了很久想要那辆最新的滑板鞋吗?”

众说纷纭中,白洛歆一直在看着恭玉,所以,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清晰地落在她眼底。

他脸上的笑意未变,可眼里耀眼的光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他直起身,一丢筷子,温雅地拍了拍手,微笑着,一字一句:“可巧了,除了这件事,你的任何,我都不稀罕。”

最后一个尾音和他嘴角的笑一同消失,他淡淡扫了一眼饭桌上脸色各异的众人,转身,离开。

行云流水,一派潇洒。

仿若身后一桌目瞪口呆的人都同他毫无干系。

餐厅里鸦雀无声,白洛歆一口饭含在嘴里,忘了咽下,如鲠在喉,这看起来目空一切的恭玉,为什么……为什么让自己又害怕又羡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