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小茉莉 第五章 作者:明开夜合
贺冲挑了挑眉,把信随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周茉面皮薄,在校门口一番纠缠拉扯,让她懊恼得红了眼圈。她把信随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贺冲和林珩,低头就往外走。贺冲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迈开脚步跟上去。
校门口人来人往,周茉抓紧了包走得飞快,跟人错身时好几次差点撞上。贺冲就跟在她身后,想加紧脚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罢。
走出五百多米,拐进一条巷子,人流稀疏下来。
贺冲一手插在裤袋里,看似步调懒散不紧不慢,实际一直没跟周茉拉开距离。
“喂。”
周茉脚步飞快,充耳不闻。
“喂,你喊我过来就是让我陪你竞走的吗?”
那身影顿了一下,贺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头打量:“没哭啊。”
“谁要为他哭。”
贺冲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于吗?”
周茉垂着眼:“那封信是我写给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后。他跟我分手是因为……”
秋日的阳光里有一股混杂了尘埃的热烈气息,巷里几户人家、几爿小店,不知谁家门户紧闭,从水泥墙里伸出半枝橘子树。
贺冲忽地一跳,从树上搞下一个橘子,递到周茉跟前:“你猜这橘子酸不酸?”
“嗯?”周茉有点困惑。
贺冲看着她,把橘子掰开:“咱们赌一赌,谁输了谁请客。”
明知拙劣,他还是打断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不忍听。那封信里如何婉转的心事,想也能明白。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墙的半枝橘子树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带裤,黑长的头发束成了马尾。衬着叶绿橘黄的秋色,她整个人纯净如斯,让贺冲莫名想到了小时候喝的橘子汽水。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还带着凉丝丝的雾气。入口微刺,过后是沁凉的回甘——但因为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轻拿轻放,小心呵护。
“你觉得酸不酸?”
贺冲沉吟:“不酸吧。”
“那你输了。”周茉扬眉一笑,“你读书的时候没学过‘道旁李树’吗?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没学过啊,我文盲。”
周茉瞪他:“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贺冲笑了,从半个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里塞:“你尝尝。”
周茉紧抿着嘴,使劲摆头避让。
“躲什么,尝尝嘛。”
“不用尝,闻着就酸!”
“所以你看……”贺冲把橘子扬手扔进这户人家摆在门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就不用再费力去尝试了。”
周茉愣了一下。
“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欢一个姑娘,别说分手,我连一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贺冲迈开脚步。
周茉停了那么三四秒,陡然之间真有些分不清楚,贺冲突然来这一出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借题发挥。
一愣神的空当,他已经走出老远了。
“贺冲,等等!”
贺冲身影一顿,回头望去。周茉从包里把那封信掏出来,几下撕成碎片,随手一扬,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边。她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跟上来。
贺冲笑了。
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贺冲问:“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烤鱼行吗?市中心有一家烤鱼很有名。”
贺冲顿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队吧?下回再带你去吃,我下午还有点事,估计来不及。”
“什么事?”
“接个人。”
“什么人?”
贺冲看她一眼,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表弟,今天出狱。”
周茉一愣。
自打认识贺冲以来,周茉跟着见了开酒吧的韩渔,开拳馆的王松,搞汽车改装的两个大学生,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坐牢的表弟……
贺冲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人际关系挺复杂?”
周茉赶忙摇头。
贺冲没再说什么:“想想吃什么吧。”
他们俩最终在一家专做酸菜鱼的餐馆解决了午饭问题,地方是贺冲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听她这样说,贺冲不无得意:“别的我不敢说,论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餍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难得不跟他抬杠。
贺冲把账结了,就准备送周茉回学校。周茉看他把皮夹揣进口袋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跟他认识这么久,说是雇他当“钟点工”,可她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花过。她当下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请你喝奶茶吧。”
“你们小孩才喜欢喝这种甜儿吧唧的玩意儿。”
周茉跟上他的脚步:“那……那我把工资给你结一下?”
贺冲身形一顿,这回她倒也反应快,适时地刹住车。她看贺冲神色复杂,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你记着账吧,到时候一块儿结。”
走到路旁,贺冲把车解了锁。周茉落后他两三米的距离,脚步不自觉地有点儿迟疑。
贺冲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回过头来望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能快点吗?怎么跟没吃饱一样?
周茉拖沓着步子,好歹终于走到了跟前。她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说出心中所想:“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贺冲少见地沉默了。
周茉难掩失望,一闪身钻进了副驾驶室。
车停在校门口,贺冲没下车,嘱咐她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有急事就打电话,微信我用得少。”
周茉微抿着唇,钻出车子,“哐当”一声把门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冲哑然失笑:“嗬,脾气还挺大。”
在西城监狱,贺冲接到了表弟贺一飞。
贺一飞已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见贺冲进来,他立马站起身咧嘴一笑:“哥。”贺一飞小贺冲三岁,因为性格温顺,老被人欺负,常常需要头脑灵活且身手矫捷的贺冲替他打抱不平。
贺冲把他的肩膀一揽,接过行李袋:“走吧,定了餐馆,先吃个饭,再去我那儿休息休息,回头我送你去舅舅那儿。”
“我爸……还不知道吧?”
“一直瞒着他。”
贺一飞神情黯淡:“哥,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贺冲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他是平头,头发刺刺的,摸着手感怪好,贺冲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贺一飞偏头去躲:“哥,别闹了。”
吃过饭,贺冲把贺一飞带去雁南镇的车场。贺一飞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在楼下找到了贺冲。贺)中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砖。
贺一飞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去:“这是什么?”
贺冲转头一看,贺一飞手心里躺着一个发圈,上面还缀了两粒小小的樱桃形状的装饰品——这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他的。他仔细想了想,估计是哪回周茉在这儿洗澡时留下的。
贺冲一把夺过去:“你在哪儿找到的?”
“床上。”
贺冲:“……”
贺一飞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骗你的,在浴室的窗台上。”
贺冲瞅他一眼:“进去半年怎么还学狡猾了。”
贺一飞当然要刨根问底:“哥,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能有什么情况,我这条件……”
“你条件不差啊,现在又不比当年,韩渔哥的酒吧,还有你这修车厂……除非你要娶什么仙女,那可能确实还差了点。”
贺冲笑了一声,把话题岔开:“行了行了,先别操心我了,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贺—飞之前开了家小店,承接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这类生意,赚得不多,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这个小店早已经盘出去了,拿到的钱用以败诉之后支付赔偿金,要再自己做生意,肯定还得问贺冲拿钱。
贺—飞不想再给贺冲添麻烦,考虑之后说道:“去厂里帮我爸吧。”
“也成。现在厂里生意还不错,你过去也能帮舅舅分担一些一一以后别再傻乎乎的了,认识什么姑娘先带来给哥看看,让哥给你把把关。”
贺一飞乖巧地点点头:“嗯。”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姑姑的事……你节哀。”
贺冲神色淡然:“都过去多久了,什么哀不哀的。她在顾家待着那么不自在,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葬在哪儿了?我明天去看看。”
“还没葬……”贺冲把其中的曲折告诉了贺一飞。
贺一飞沉吟片刻:“可姑姑的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也不是个事,不如接回来吧。”
贺冲笑了一声:“接回来放哪儿?舅舅生她的气,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你不了解我妈这个人,她这辈子拼到这个份上,要是差在最后这一招上,不是满盘皆输吗?”
贺一飞撇撇嘴:“反正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
几天之后,贺冲把贺一飞送到了舅舅贺正奎的厂里。贺正奎对贺一飞坐牢的事一无所知,真以为如他所说,是到东南亚那边做生意去了。见面一看贺一飞一点儿也没变黑,贺正奎还纳罕了半天:“不是说那边太阳挺毒吗?”贺冲呈上一早准备好的东南亚特产,替贺一飞糊弄了过去。
安置完了贺一飞,贺冲的心结又去了一层,当下困扰他的就只剩下贺宓和周茉了。
一想到周茉,他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车停在服装厂门口的路边,钥匙插了上去,却没有启动车子。贺冲点燃一支烟咬在嘴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发圈,捏在手里仔细地看。
窗外在沙沙地落雨,车厢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小时候经过镇上小卖部的冰柜,眼巴巴地看着那里面晶莹剔透的桶子汽水,看得口干舌燥,但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那种求而不得的焦虑和难过,好像从未从他的骨子里剔除,时至今日再度复活叫嚣。
贺冲眯着眼,弹了弹发圈上缀着的樱桃装饰,好像是在弹周茉那张老是气鼓鼓的脸:“你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周茉打了个喷嚏。
这是她今天打的第十个喷嚏,她喉咙发疼发干,在秋日变天的时候不幸患上了感冒。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倒霉,生病不说,还在院办碰上了段永昼。
周茉本是去找姜叶交作业的,推开虚掩的门后发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是西装革履的段永昼。段永昼是为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的后续事宜来的。
直到这个时候,周茉才把早前被自己拒绝参加的比赛跟段永昼联系起来。著名画家段绍安天赋异禀,在领域内颇有建树,然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为了纪念段绍安,段家后人以其名义创办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而段永昼,就是段绍安的孙子。
周茉想要撤退已然来不及,姜叶热情地冲她招手:“周茉,你来得正好,我正说起你呢!”
周茉只得走过去,冲段永昼打了声招呼:“段先生你好。”
姜叶一愣:“你们俩认识?”
段永昼:“见过一面。”
姜叶笑着说:“认识那就更好了。段先生,我向你强烈推荐周茉,若要投资运作,我院目前不会有别的学生比她更具潜力。”
段永昼仿佛是为了确认,翻了翻手边的一沓名单,而后看向周茉:“你没有参赛?”
“没有。”
“为什么?觉得分量不够?”
姜叶赶紧打圆场:“周茉性格如此,对名利看得很淡。况且这次比赛是命题作业,她觉得受到了限制。”
段永昼似听非听:“有作品吗?能看看吗?”
“有,我的画室就有几幅……”姜叶一贯雷厉风行,说着便打算带段永昼去画室。
周茉赶紧上前一步:“姜老师,我只想好好画画,对这些不感兴趣。”
段永昼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周茉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她。
周茉把带来的赏析课作业放在办公桌上:“作业……我放在这儿了。”说罢看向姜叶,似在问自己能不能走了。
姜叶执教十余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学艺术的多有些古怪秉性,且周茉并不是最怪的那一个。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下周三下午两点,带着练习作业来画室见我,别忘了。”
周茉“逃出生天”,离开院办大楼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伞撑开,一边走一边跟叶茵茵发短信,确认创业大赛决赛的时间和地点。
叶茵茵很快回复:这周六下午两点,西城酒店宴会厅。周茉同学,你说要你有什么用,一天到晚看不到你人影。
周茉笑了一声,回复道:我给你们当吉祥物啊。
叶茵茵:这可是你说的。决赛这么重要的场合,吉祥物上台跳支舞或者啦啦操助兴不过分吧?
因为要一手撑伞一手打字,周茉走得很慢。
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周小姐。”
周茉反应了半刻,转过头去,是步履匆忙的段永昼。他没撑伞,细雨沾湿了发丝,头发更黑,一张脸因此显得尤为苍白。
周茉记起上次见面时他一直在咳嗽,便没多想,把自己的伞递过去:“有事吗?”
段永昼没接,而是急切地说:“我正式邀请你跟我的公司签约。”
周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段永昼解释:“我刚刚看了你的画,姜老师说得很对,你很有投资价值。”
周茉笑了笑:“段先生还是找别人问问看吧,或者我给你推荐几个人……”
段永昼打断她:“这次比赛我是评委之一,我看过所有的参赛作品,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周茉沉默一瞬:“我不行,我没什么进取心,都是自己画着玩的。”
“你只用画画,其他事情自会有人帮你打理。”
周茉仍是摇头。
段永昼毫不气馁,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如果你改变主意,请随时跟我联系。”他并未过多纠缠,等周茉收下名片,微一颔首,在雨幕之中转身走了,
周茉拒绝了段永昼,但这件事并未如她所愿告一段落。
周五晚上,“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在西城一家酒店正式举办颁奖典礼暨庆祝酒会,由段永昼亲自主持。
如此盛会,周思培和唐书兰自然不会走漏了风声,一打听,周茉居然没有报名参加,当即雷霆震怒。
晚上周茉上完选修课回家,推开门一看,周思培和唐书兰端坐在沙发上,面罩寒霜,这架势摆明了是专门在等她。
周茉把手机锁了屏,偷偷揣进衣服口袋里,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爸、妈……”
周思培勃然大怒:“跪下!”
周茉咬着唇,没动。
周思培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崩一样罩下来。
周六的下午下过雨,天黑得早,傍晚时分,城南老街上已经亮起了灯。一间小小的卤煮铺子前挂着的招幡让雨水打湿了,黏在旗杆上,已经飘不起来了。
贺冲推门进去,要了一壶酒和一碟卤水花生。他常来,店主都认识他了,上了东西之后也没多问,径自到后厨忙碌。
贺冲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吃花生,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京剧,时不时看一眼时间。
外面的雨水敲击着陋巷的青石地砖,滴滴答答。
下雨的天,客少,过了七点半就彻底没人了。老板把几张桌子攘干净,拿着抹布立在后厨门口,笑着问:“等人?”
“等人。”贺冲一看时间,才发觉自己已在这儿待了快两个小时,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打扰您做生意了?”
“没事,”老板笑得憨厚,“反正我回去了也没事干——要不你先来碗卤煮吧。”
“成,大碗的,多加香菜。”
贺冲拿起手机给周茉打了个电话,如他所料,还是无人接听。昨天周茉跟他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但他从下午四点起就没联系上她。周茉家里情况特殊,联系不上的事常有,贺冲倒也没特别往心里去。
照理说等了两个多小时人都没来,他也该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似乎隐约还是担心她若来了会白跑一趟。
热腾腾的卤煮端上来,贺冲多要了一瓶酒,叫来老板闲聊共饮。一晚上时间就这么过去,到十一点,老板开始收摊打烊。
喝过酒,身上热乎乎的,贺冲穿过灯火昏黄的巷子,雨落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幽深狭长的一条小巷,他走了很久,四下只有自己的足音回荡。
贺冲喝了酒不敢开车,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到酒吧去找韩渔借宿。韩渔人不在,酒吧服务生说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贺冲不由得纳罕,今天什么情况,怎么找谁都找不着?
贺冲在员工休息室将就了一晚,大清早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就准备出门去把车开回来。走到楼下大厅,他发现韩渔跟条死鱼一样瘫在沙发上。
贺冲走过去踹了一脚,韩渔嘟囔了一声,打着呵欠睁开眼。
“昨晚上哪儿去了?”
韩渔一骨碌爬起来:“还说呢,昨天姓叶的那丫头创业大赛只拿了第二名,抱着奖杯一下台就哭得稀里哗啦的,非讹我请他们全队人吃饭。”
“要是你自己不乐意,谁能讹到一毛不拔的韩老板头上……”贺冲一顿,忽地想到什么:“你们吃饭,周茉去了吗?”
“没啊,叶茵茵哭那么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茉莉没去,放她鸽子了,夺冠的还是小茉莉的前男友,你说她气不气……”
贺冲皱眉:“叶茵茵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不是有她电话吗?你自己联系啊。”韩渔困得脚步虚浮,走路打飘,“我去补个觉,你自便吧。”
到周日,贺冲还是没联系上周茉。他回了雁南镇,在车场里修了一整天的车,老是心神不定。
其实联系不上无非也就那些原因,要么是被押着去参加什么宴会了,要么就跟上次一样,冷不丁就出国了。周家虽霸道专制,但对周茉保护得很好,压根儿轮不到他来操心。
让他坐立难安的是一种无能为力——他发现若是哪天周茉不想跟自己来往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人被捏着七寸,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直到周一早上,贺冲才终于接到周茉的电话。周茉向他道歉,说自己没事,周六、周日都在家里,父母没让她出门。
“你现在在哪儿?”
“学校。”
“我过来找你,你先上课吧。”
贺冲赶到西城大学的时候,第二节课才刚刚开始。他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给周茉发了条消息:我到了,你下课了出来一趟。
没到十分钟,他就听见身后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是周茉出来了。
她穿着T恤和长裤,头发散着,还戴了个口罩。走到跟前,她头一扭,避开了贺冲打量的目光:“周六你去了城南老街吗?没等多久吧?”
贺冲笑了笑:“你以为我能等你到深更半夜?”
周茉似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又问:“能带我出去逛逛吗?我不想上课。”
贺冲没问去哪儿,而是直接说:“走吧。”
今天雨停了,天色仍然阴沉。车就停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他过来时开得急,路又颠簸泥泞,车窗上都溅了泥点子。
周茉坐在副驾驶座上,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贺冲扫过去一眼:“感冒了?”
周茉没说话,他便伸出手去,想要揭了她的口罩。她迅速扭头,把他的手一挡。
贺冲眉头一拧,忽地踩下刹车,一手抓住周茉的手臂,一手去摘口罩,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我看看。”
周茉到底没争过他,口罩被揭开的一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
贺冲托着她的下巴轻轻一扳,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右边半张脸都是红的,上面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贺冲按捺着怒火,沉声问:“谁打的?你爸?”
到真正委屈的时候,周茉反倒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贺)中,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贺冲,你带我走好不好?”
车往东行,下了高速,沿路农田一望无际,金色麦浪层层翻滚,一直连接到天边。
电台广播里的音乐时断时续.被风卷出车窗,零零散散洒了一路。
沉默之中,车停下了,前方一排两层楼高的厂房,隐约传来机器运转的声响。
周茉下了车,跟在贺冲身后:“这是哪儿?”
贺冲身影一顿:“我舅舅的服装厂。他摊的饼特好吃,我让他给你露一手。”
周茉愣了愣,看贺冲已经迈开脚步,也赶紧跟上去。
来开门的是贺一飞,他一看见来人,便惊讶道:“哥,你怎么来了?”
“过来蹭饭——舅舅呢?”
“去车间了。”贺一飞的目光往周茉身上瞟了瞟,后者朝他很淡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进。”
贺一飞在屋里转着找茶叶沏茶,又给贺正奎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贺正奎就赶了过来。
贺正奎笑问:“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
贺冲笑着说:“突然想吃舅舅摊的饼,就临时过来了。”
“好说好说。你坐着,我现在就去买菜。”
厂房后面还有一排宿舍,贺正奎自己占了两间,购置了基本的厨具,可以自己开伙。
贺正奎去买菜,贺一飞就领着周茉和贺冲在厂里转悠。他原本就不大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又看贺冲带来的这姑娘气质出众,跟他们这种泥腿子出生的格外不一样,当下便有些忐忑。但不管他说什么,周茉都会接话,还能抛出下一个问题,一点也没让他冷场。
在周茉的捧场之下,厂里机器设备如何运转、员工几何、承接什么生意……贺一飞事无巨细,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听得贺冲忍不住拦他:“行了行了,再说那点机密就全让你抖出去了。”
贺一飞挠挠头,笑了笑,看向贺冲,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贺冲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脑袋,被他一偏头躲了过去。
没一会儿,贺正奎就买菜回来了,宿舍楼里飘出炊烟,风里一股油香味。
这会儿,周茉正蹲在宿舍楼前的空草地上逗他们养在厂里的一条金毛犬。闻到这香味,她肚子“咕咕”叫:“我饿了。”
贺正奎手脚麻利,没多久就烧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葱油蛋饼,还有红烧肉、蒜香排骨等。
既然要吃饭,周茉当然得摘下口罩了。贺正奎和贺一飞都瞧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只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多嘴询问。
贺冲给她夹了一个葱油蛋饼:“尝尝。’
周茉吃得急,烫了—下,连连呼气,待吹凉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下睁大,冲着贺正奎“嗯嗯”地点头,再比出一个大拇指。
贺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就多吃点儿。贺冲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还跟一飞抢,一点也没当哥哥的样子。”
贺冲笑说:“舅舅,留点儿面子成吗?”
金毛犬跑了进来,绕着桌脚连连叫唤。贺一飞夹了一块排骨给它:“出去玩,别叫!”金毛犬叼着排骨,心满意足地跑出去了。
极其寻常的一顿饭.却让周茉几次鼻酸。长到二十岁,她从不记得在自家的饭桌上会有这样活跃的气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别说说话,就连调羹碰上碗沿发出声响她都会被父母斥责。
她明白过来贺冲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会想着向家人寻求安慰。
吃完饭,贺正奎就打发他们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贺一飞:“爸,那我呢?”
“你说呢?”
贺一飞垮下脸:“哦。”
周茉忍俊不禁。
贺冲对她说:“你先去玩,我帮一飞洗碗,一会儿再去找你。”
看着周茉出去了,贺—飞凑过来挤眉弄眼:“发圈就是她的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
“说说嘛!是不是?这就是我未来的表嫂了?”
贺冲把碗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那也得我有这个本事啊。”
贺一飞明白过来:“家世挺好?哥,你怎么又招来一个富家小姐……”贺冲扫过来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过了片刻,他又低声嘟囔一句,“不过我觉得周姑娘不一样,人挺好的。”
等贺冲洗完碗出门,周姑娘已经跟金毛闹成一团了。她一点儿也不顾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裤两三千一套,蹭得全是泥和灰。
贺冲提着领子把她拎起来:“去洗手,带你去附近逛逛。”
贺冲先去车旁等着,没一会儿,周茉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了。她一看见他就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儿?”
“心情好点了?”
“嗯。”
贺冲看着她,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贺冲,”周茉踌躇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上回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人际关系复杂,我没这么觉得。不管是韩老板、王老板,还是你表弟,还有你舅舅,他们人都很好。比我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羡慕你。”
贺冲笑了:“羡慕我?”
“真的。”
贺冲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走吧。”
车行三十分钟,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树叶枯黄,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锈的铁轨,延伸到远方。
两人下了车,周茉跟在贺冲身后,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那垫在铁轨下方的枕木都已开裂,从缝隙里钻出来几蓬枯草。
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一节废弃的绿皮车厢,锈迹斑斑,跟周遭荒凉的景致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都在此腐朽。
贺冲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朝着车厢砸去。“哐当”一声,石子落地,湮没在草丛里。
“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常常来这儿。那时候舅舅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下了课就会爬到对面的树上……”贺冲朝着不远处一指,“下午五点半,有一趟车会准时从这儿经过,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它去远方。”
周茉听得入迷:“后来呢?”
贺冲笑了笑:“后来……没等我攒到足够的钱,这条铁路就废弃了。再后来,我第一次出门也不是坐火车,坐的是汽车,是去西城找我妈借钱。”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冲。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顾家大寨外说要见贺宓。顾之茹刚巧从外面回来,她坐在价值千万的豪车上,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前来乞食的哈巴狗,二话没说就让管家把他赶了出去。
周茉喉咙里哽了一块,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羡慕他时,贺冲那句似笑非笑的反问里藏着怎样的深意。那晚他也说过,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这些,未尝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结果我没见上我妈,我舅舅没及时还上钱,家里被人砸了,我舅妈就是那时候决定跟他离婚的。”贺冲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咬在嘴里,把打火机凑近点燃。
“再见到我妈,已经是六年以后了,一飞生病要做手术,我没办法……”他望向铁轨延伸的远处,一阵风刮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浓烈的烟味。
贺冲抖了抖烟,看向周茉:“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确实很复杂,一路走过来认识这么多人,有的帮过我,有的我帮过,还有的是过命的交情——其实也没必要告诉你,因为你一生都接触不到。”
他曾饥肠辘辘地走过镇上那条破败萧条的街道:他曾睡过火车站寒气彻骨的长椅:他曾与八个人合租一间房,一个月只依靠五十块钱维持生计:他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医生告诉他,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小姑娘,”贺冲为这番交谈做了一个结论,“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风卷起回声,四周更静。
一肩担起梦想,却一朝沦为青苔和菌菇栖息之地的枕木:一生奔跑过千万里路,却再也无法远行的绿皮火车:还有那迎接团聚与离别,昔日熙攘,如今只余寒鸦落脚的车站……
冷风吹得她眼眶刺痛,此地与她短暂的一生看似花团锦簇的绚烂底色全然不同,可她就是能懂。
就像她懂得那日在葬礼之上,那一束不合时宜的鲜红的玫瑰。
周茉吸了吸鼻子,抬眼去看立在风中身影挺拔的贺冲:“你说了这么多,那又怎样呢?再给你一次机会,碰见我在酒吧落单,你还是会救;我让你带我出来,你也依然会答应。贺冲,你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
沉寂片刻,贺冲笑出声。
风卷着烟味袭来,是贺冲跳下了铁轨,向她走近。
两个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她一抬眼,就能看进他的眼中。
他压低的声音就拂在她鼻尖,带着温热的气流:“周茉,你不会真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