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1

没有星星,夜不滚烫 03 作者:榛生

1

我的小朋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数钱了,故而,她时常会光临街角那个银联的自动取款机。她把卡插进去,输入密码,抽一沓钱出来,选择“打印凭条”却会谨慎地将凭条撕碎——我的小朋友是有些神经质的,她总认为会有人偷偷跟踪在她身后,识破她的密码,盗走她的钱。所以每次去取款的时候,不论晴天还是雨天,她都会撑一把大黑伞,把自己挡得很严。

在家里,她端端正正地坐好,然后就像我一样精准地数钱了。是我教会她“多指多数”“单指单数”这些专业的数钱方式的,因为我是一名银行职员。一张两张三张,小朋友变得开心了。她对我说:“张家树,有钱真是好哇!”

我请求有钱的小朋友请我去吃饺子,我已经穿好鞋了。可小朋友却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好贵的……”

所以,就算小朋友有朝一日变成了富婆,我也甭想占她一次便宜。在傍晚的时候,我陪她去街角的银行把钱重新存好,然后就在附近的菜场买菜,回到家里,认真洗手,自己动手包饺子。

2

在三月的夕阳下,晚霞的颜色是忧伤的紫,我觉得很悲哀。就像含辛茹苦的父母终于把孩子养大,可这孩子有钱却不给父母花。我有养了白眼狼的绝望之感。小朋友和我在一起混了三年了,当初她只有二十岁,现在她二十三了。她大了,翅膀硬了,有主心骨了,她偷偷去银行办了好多卡,却独独不在我工作的银行办。她把钱分散在那些卡里,每隔一段时间就彼此流动一下,不让我知道具体的数字。

然而当初,当她还是个大三的小女生时,她抱着一箱一箱的洗发水、护发素、洗衣粉来到我们银行,那是春节将至的时节,她大声宣布:“张主任,我是宝净公司的实习生,你们春节的团购礼品都在这里,请清点一下!另外,我想办一张卡,可以吗?”那时的她多坦诚,卡是由我办的,第一笔钱她存了八百,她说那是她实习的第一笔奖金。直言不讳,心无城府,总之,这种美好的词语我都想用在她身上。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不再是实习生而是真正的白领女性了,她有自己的经济能力,也就有自己的经济秘密了,因而她也变得虚荣了。

“张家树,你明天在单位替我拍张照片吧。”

“拍照?”

“对,替我拍一千万的照片吧。”

如果你经常上网的话,你会浏览到一张著名的图片——画面上是一张银行职员的办公桌,镜头以45°角倾斜白平衡失调的手法切入,拍下成捆成捆面值一百元的现钞——小朋友把这张照片传到了网上,起名叫作:让你兽性大发的美图。点击量一时突破了十万。

现在这照片流传于各大网站,被许多人当成了签名,他们得感谢我家小朋友啊。

3

实习期过后,小朋友成为宝净公司设计部的员工,每天工作的主要任务是修图。她用Photoshop的仿制图章,把图片上明星的脸修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有必要的话,还要把章子怡的眼睛修成湖蓝色。

“手好疼,好累。张家树,给我捶捶腿!”

“你手疼为什么要捶腿!”

“手要数钱啊。”

丫鬟张家树在给主子捶腿的时候,主子以数钱的方式放松手部的肌肉。一边数钱一边说:“来玩单项选择的游戏吧!如下的明星,哪一个脸上的痘痘最少。A张韶涵,B张柏芝,C张曼玉,D张雨绮。”

我答张曼玉,小朋友说:“给我一百块钱。”

“凭什么啊?”

“答错就要受到惩罚啊!”

我变得谨慎了。

“那么是张韶涵。”

“再给一百块。”

最后我输掉了四百块。为什么呢?因为“四个明星脸上的痘痘有多少我哪知道”。小朋友很高兴,她立马把这四百块“不义之财”放进了钱包。

4

你看出来了,我的小朋友是一个贪财、自私、小气、狡猾的女孩子。其实我的心早就哇凉哇凉的了。那个星期六的早上是我们感情战争的引爆日,小朋友早早起床,检查前一天在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最后她从购物袋里摸出一盒杜蕾斯,跳上床来。她这个举动使我有些感动,可是小朋友举着杜蕾斯却对我嚷道:“张家树!你醒过来,你买的这个,他们收了你两倍的价钱!”

结果,那个上午,我们风驰电掣地赶去超市,为了一盒杜蕾斯和工作人员摆事实、讲道理。最末我们得到了新的一盒作为补偿,却被家乐福的工作人员看扁了。可小朋友还在啰唆:“我要退款!我要退款!”工作人员说:“小姐,再给你一盒不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我要一次买这么多盒杜蕾斯,难道你想让我老公精尽人亡吗?”

工作人员的脸红了。

最后,我们拿着退回的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懊丧得哭了,这是我作为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第一次为了生活的不公而哭泣。小朋友则在一边对我进行了安慰。

“要不,张家树,我们去吃饺子吧!”

我没有理她。

“别生气了,去吃东北饺子吧。”

我说:“我和你过够了!”

小朋友没有回答我,只说了一声“上帝啊”就兀自撑起了黑伞,向街边的取款机走去。这天下午,小朋友在家里沉默地玩她的钱。

5

第二天,我就跟小朋友说了分手的事。我说:“你看,三年来,我一把屎一把尿地陪着你,爱你……可你呢?你请我吃过一次饭吗?请我喝过一次酒吗?过情人节,你总用十元三双的袜子打发我;过圣诞节,你把这双袜子挂墙上,等我往里头塞礼物;现在为了一盒保险套,你就非要丢尽我的脸!我……我最受不了的是,每次,那个的时候,你都管我要一百块,现在你涨价成了三百了……你是我老婆吗?你简直是……”

小朋友瞪大了眼:“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鸡???”

“鸡……你是铁公鸡!”

小朋友的头发竖了起来。“铁公鸡!行……我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我精打细算地攒钱,我为了什么我?”

“你为了数钱!”

小朋友也哭了:“好吧,你走,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6

我离家出走了很多天,在这很多天里,我也曾和小朋友偶然擦肩而过,毕竟这城市也就是那么几条路,那么几家咖啡厅。那天我和阮航坐在咖啡厅里喝起了闷酒,远远地看到靠窗一桌坐着的,可不是小朋友和她爸妈吗?而他们的对面,赫然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变形金刚一样的男人!他们正彬彬有礼而不失亲切地对话着,这不是相亲是什么!

阮航说:“老张,算啦,自古痴情的都是男人啊。”

听到阮航这么说,当时的第一个感觉是好想把那个西装男杀死,但我接受了另一个比较理智的提议:“给你介绍一个姑娘吧。”

于是我和杜莉娜开始约会。

我发现杜莉娜是个好姑娘,她真是比小朋友大方一万倍不止。第一次约会她就主动请我吃饭,第二次当然是我请客,可是人家杜莉娜就细心地又送我一件毛衣。

第三次我请杜莉娜看电影。第四次是周末,杜莉娜约我去漂流,旅行的费用她说能报销,实际上是她早付好了。

多年来,和小朋友相处久了,我不自觉地奴性不改,喜欢付账。游玩的一路上,只要我掏钱杜莉娜就会和我抢,导游觉得我们是很怪的一对。

我说:“咱们别这么客气好不好?”

杜莉娜微微一笑:“哎呀,男女平等。”

好吧,男女平等。

有一个和我平起平坐一分钱不图我的女朋友,这总不是坏事。我把杜莉娜带回家给父母见。我爸问:“工作忙吗?”杜莉娜答:“有点儿,刚升主任。”我妈问:“那你和家树同一个级别呢。”杜莉娜答:“差不多,不过是‘三八节’比他多领一份福利而已。”

她让我觉得舒服,却又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至于是哪里不舒服,我真的形容不出。

送她回家,叫出租车,她叫我别坐上去,不然回去还要花钱。其实对于钱,女人基本上都是一样会省,但是女人和女人省钱的方式不一样。红色的出租车载着杜莉娜,片叶不沾身地从我身边驶过。我在街边站久了觉得自己很傻,也忽然弄明白刚才那个“不舒服”到底是什么了——就是,好像不是在谈恋爱而是一种试探、一种交换,她什么也不欠我,那么是不是遇到更适合的人,脱身也比较容易?

我承认我是一个阴暗小人。

7

在上楼的时候,我忽然想念了一下小朋友,就一下,像被蜜蜂蜇了,可是伤口却慢慢地扩大了。梦见了小朋友数钱的样子,梦见了她把我的钱都搜刮走的样子,梦见了她撑着黑色的伞鬼鬼祟祟站在取款机前的样子,梦见她被打劫就惊醒了。一个小小的女人啊,她铁公鸡一毛不拔,她贪你的钱,图你的财,她固然不怎么好,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信任你,她依赖你,拿走了你越来越多的钱,她人没走,是不是就说明她打算这辈子和你耗下去?

我在凌晨三点按下小朋友的电话号码,两秒钟后,又把十一位数字一个一个删掉了。小朋友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的姑娘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如果也想念我,她会告诉我的……

8

作为银行工作人员,我最讨厌那些不按号码牌行动而擅自插队的顾客,也很讨厌那些看见前面领了号码的人走掉就跑过来冒充的人。这一天,086号顾客走了,有一个板栗头就想侥幸插队。当她抬起脸的时候,我看到的正是我的小朋友。她居然剪掉了她的长发,难道是因为和我分手而受了严重的刺激吗?

我在玻璃窗口里面,小朋友在玻璃窗口外面,我们对视片刻。然后她就把一大堆的钱塞进来,又递了一张表格给我。

我真切地看到,那表格上的名字是“张家树”。然后我听到小朋友说:“买房子啦,办按揭啦,笨蛋!”然后她就打电话给售楼部的人,核对了付款方式是否正确,就让我不要耽误时间。

你见过恋人们在机场、火车站、地铁、公园接吻,可你见过他们在银行这么干吗?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我和小朋友的过分行为,事后我被处罚,阮航痛心疾首,告诉杜莉娜赶紧和我拜拜,别迟疑。

多年以前,我看过一个作家写道:“我所有的钱不多,但是你可以随便花。”我也想对小朋友这么说。而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说的时候,是代表他真的愿意和她一起生活,而不光是爱啊、喜欢啊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故而,在重新见过那个变形金刚一样的售楼代表,排除被骗的可能性后,我毅然将房产所有权人的名字改成“王蓓珠”,因为当一只铁公鸡拔光了她的羽毛的时候,那就代表她真心要投靠一个她所爱的人了,应该没错。

他不该是现代人,

他应该属于古代,

在乡间、在集镇,做完农活,

坐下阅读诗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