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6

山海宴 第二章 玉盏梅雪 作者:柳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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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个月的打擂,现在只剩下飞花醉月楼和宝丰楼两家一争桂冠了。两家酒楼的大部分人员早已列队完毕,苏沐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重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时间似乎刚刚好,不曾迟到一一分一刹。

他环顾了四周,却见对面只有几名厨役在,主厨却不在队列中,他微皱了眉头自言自语起来:“这人居然也迟到了?”

旁边的厨役小五一手插着腰,一手指了指阁楼,碎碎念道:“你以为像你,人家早来了,不过他们现在都在醉月阁楼上喝茶呢。哼!肯定是颜老板带着方天左、方天右两兄弟给食判官巴结送礼,每回都这样,简直无耻!”

苏沐问道:“怎么,醉月楼的主厨是两个人?”

小五的表情猛地抽搐了一下:“苏师傅……你不会还不知道对方主厨是几个人吧?你……这也太不重视了吧。”

苏沐嗯了一声,算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确实不了解,然后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是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五更加地忧心忡忡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为宝丰楼最为资深的杂役,实在是有义务好好地给苏沐讲一讲目前这个水深火热的局势,他指了指阁楼像竹筒子倒豆子一般说道:“苏师傅,我听说啊,这两兄弟,一个擅长刀工,一个擅长火候,兄弟二人齐心,实力那是非同一般,所以才能年年拿下这酒楼行会的第一名,他二人可是我杭州城内最有实力的庖师,再加上这个颜老板的人脉势力极广,几乎是没有人能撼动他醉月楼杭州第一酒楼的招牌。前几次的金函可都是被他们家给拿走了,所以你可得争气点啊,可别辜负了我们掌柜的一片苦心,更改杭州城庖师界的历史格局可就看你了。”

小五说得苦口婆心、唾沫横飞,苏沐却是听得默不作声,小五以为苏沐是被自己一阵海吹怕了,很主动地拉了他一下:“喂,苏师傅,你现在别不吭声啊,这事我也只是听说,你也别全信,你未必就没有胜他们的机会,真的。”

苏沐摇摇头,一脸认真道:“我没有担心,只是在想上午那辆马车的事,对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小五气得五窍直冒烟,眼珠子都快翻上天了,他一脸愤愤道:“身为宝丰楼最资深的厨役,我现在也是无能为力了!”

此刻,醉月阁楼上,坐了约莫七八个人,醉月楼的老板、主厨均一一在列,最中间坐了一个干瘦的老者,正是号称杭州食判官,第一品鉴师的祁伯。

北宋之时,饮食一门共有三师。

一曰辨物师,又名食判官,巧舌能辨天下百味,好的辨物师只用查形、观色、闻味便能分辨出这菜品的质量,食材的出处和品质,甚至有的辩物师还能明辨这食材的整个制作过程,每个细节都不会猜错,犹如判官断案一般。

二曰养物师,又名养倌,乃是以家传之法养出各类奇珍异物,毕竟饮食一门,食材第一,好的食材往往决定着菜品的上限高低,所以越是高层次的庖师越要倚仗好的养物师,到了宋朝,各地的养物师早已发展成家族产业,南北中原皆有所长,各有所专。

三曰馔物师,就是大家最熟悉的庖师,或许说厨师了,精通选材、刀工、火候、调味等技艺,好的庖师不仅自己做饭了得,更要精通其他两门的技艺,所以常被称为三师之首,又称膳首。

这祁伯正是属于第一师,辨物师,专门负责品鉴各酒楼菜色的优劣。他掖了掖裘衣,微微咳了两声,沙哑道:“这大雪一下,天可是真冷哪!”

醉月楼的老板颜仲站在旁边,一脸谄媚道:“祁判官今日亲自来主持比试,真是叫我飞花醉月楼蓬荜生辉啊,今儿个大雪未歇,天寒地冻的,不如先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这比试稍后就开始了。”

说着,他奉上一六瓣青玉茶盏,恭敬道:“祁判官,请先饮热茶。”

祁伯躺在软椅之中,微睁了下眼皮,鼻腔里先嗅一下,而后哼了一声:“唔,以梅雪之水泡小龙团,茶水醇香之中还带有些许梅花的香气,倒是有心思。不过,这茶水虽好也只能算上品而已,倒是这茶盏的玉色看起来很是不俗。”

颜仲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声:“那是,给祁判官敬茶,光是茶水好可不行,这茶具也不能失了身份。”

祁伯笑道:“你们颜家世代都是庖师高手,你技艺虽然不如你弟弟,但是这醉月楼的气派却是比你弟弟有过之而不及。”

谈及他弟弟,颜仲的脸色稍稍变了下,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家弟颜真在童郡王府上做事,如今已贵为京城第一庖师,自然是远胜我这没用的哥哥了。”说着,他把青玉盏往祁伯边推了推:“这茶盏乃是缅甸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壶、盏、碗、匙十件一套,苏判若是喜欢,就先拿去用用,佳器赠行家,也是美事一桩。”

祁伯忍不住嘿嘿笑道:“这玉茶盏确实甚得我心意,不过我祁判官不敢拿没把握的好处,须知那姓苏的小子也很有本事,这一个月来击败好手无数,若今日是你弟弟颜真来了,这一局自然该你醉月楼获胜,不过方氏兄弟嘛……”他干笑两声,顿了顿,“且看他二人够不够争气,若是差距太大,嘿嘿,那就算是放一座金山银山,我祁伯也不敢取。人活一张皮,我祁伯也老了,可不想最后几年晚节不保。”

颜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是,那是,祁判做事向来公正不阿,这不过是我醉月楼的一点点心意罢了,还请祁判官不要多想。”

祁伯站了起来,抖了抖裘衣:“放心,就凭你弟弟在庖师中的声望,我祁判官也要给你颜老板几分薄面的,时辰也不早了,我看不如先开始罢。”

大堂之内,两队人员早已列阵完毕,醉月楼派出的是方天左和方天右两兄弟,而宝丰楼派出的是苏沐。三人终于正式打了照面,开始互相打量着对方,跟身形俊朗的苏沐不同,这方天左、方天右两兄弟,一个长得高瘦,一个长得矮壮,两个人活像哼哈二将一样。

祁伯走到场子中央,朝众人拱手客气道:“诸位,五年一次的天宁宴就在明年,我杭州城虽是江南繁华之地,但皇宫每届只给我们七十二行会一张金函,不可谓不珍贵,能得金函者便是我杭州庖师的执牛耳者,代表的可不仅仅是所在酒楼的名声,更是我杭州城的庖师的最高水准,所以每一次比试都必须十分慎重。今日已是决赛了,三位皆是我杭州城最好的庖师代表,一战成名就在今朝,务必竭尽全力,认真对待,不负我等期望才是。”

祁伯在杭州的饮食界威望极高,话说得又十分诚恳,不禁叫众人神色都肃穆了几分,一个个都认真地望着他不敢多言。他环视一周,又道:“诸位皆知,这七十二行会有自己的规矩,历来比试都是刀、汤、食三局,刀者,考验御刀之术;汤者,考验火候之术;食者,考验择材调味综合技艺,三局皆有侧重点,不过我私以为身为杭州第一庖师者岂有偏门偏科之理,无论哪一局都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是,所以此番决赛,我斗胆决定不比三局,而是以一局定胜负!这一局究竟是什么便让祖师爷为双方选择,现在我手中有三枚桃核,一枚刻着“刀”,一枚刻着“汤”,一枚刻着“味”,分别代表三轮比试,你们二人各取一枚,剩下的那枚便是你们二人的比试项目。”

这随机选择比试科目,众人都未曾遇到过,不过大伙见祁判说得也算在理,便也没有人反对。

祁伯将三枚核桃丢入铜壶之中,方天左性急,先上前取了一个桃核,上面写了一个“味”字,而苏沐则取出了一个核桃带着“汤”字,这铜壶里剩下的自然就是“刀”字桃核了。

这刀工、熬汤、馔味三局是一局比一局难,其中刀工是最基础的,围观的人见此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刀”字核桃,纷纷失望地叹气起来。祁伯笑了笑,安慰众人:“此题乃是由祖师爷来选定,那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深意,所以双方今日比试的内容便是刀工,为了公平起见,这局只能一个人来比,却不知你兄弟二人是何人应战?”

弟弟方天右最擅长刀工,这一局自然是他出马,他拱手高声道:“我来!”

祁伯点点头,双手一比划:“请两位出列吧!”

方天右和苏沐分别上前一步,分别朝对方施了个礼,抬头眼神交碰,方天右的眼神里明显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兄弟二人一个精于刀工一个精于御火,这样分开来比试对他们是很有优势的,而且就刀工一术,他苦练三十余年,早晚不辍,风雨不歇,自问杭州城内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这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苏沐是不可能撼动自己杭州第一刀的名号。

苏沐依旧面无表情,暂时看不出他是什么个想法,这人总是沉默寡言,想要从他的湖水一般的表情里探究他的内心太难了。

祁伯从大堂的桌子上端出一个大海碗,里面是一盆江水,祁伯道:“此乃泾渭二水,庖祖有云,庖师之术可分泾渭二水之别,水虽清,却有别,各有道,不兼容,但最终却殊途同归,此乃我庖师比试之要义也!望两位师傅谨记。”祁伯这段话乃是庖师一行的祖训,传闻庖祖伊伊口舌灵敏,能分辨泾渭二水的差别所在,进而感悟出,庖师一门就犹如泾渭二水,虽然都是一湾江水,学得都是一样的技术,但内里却各有差别,放在一个碗里无法兼容,但流在江中却最终要殊途同归,都要将庖师一门发扬光大。

泾渭之言,让众人的神情不禁更加肃穆几分。

而后祁伯招了招手,叫下人拿出了三样东西,分别是一块巴掌大的白水嫩豆腐、一个一尺见方的鲢鱼头和一根大白萝卜。看来,这就是今日刀工比试的食材了。

刀、味、汤三类,选了刀工这一项多少会有人感到失望,不过祁伯有自己的想法:“诸位皆知,膳房之内有三师,庖师之内有四术,择材、御刀、掌火、调味,皆是缺一不可。这其中御刀也就是刀工,最是基础,也最见功力。今日前来围观的诸位都是江南一带的老饕,想必如三套鸭、蓑衣刀法、切干丝、整鱼去骨等刀法早已是司空见惯,根本算不得什么独门技艺,所以老朽特地选了豆腐、鱼头、萝卜这三样东西,各考不同的刀工,豆腐要切丝,细而不断者胜,此谓以刚克柔;萝卜要刻花,繁复精细者胜,此谓之以繁胜简;鱼头要去骨取皮肉,完整无缺不伤幼骨者胜,此谓之以全败缺,三局两胜者获胜,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既已明白,那就开始吧,限时一炷香,香灭刀停,不得再动,违者以败局论处!”说罢,祁伯燃了一根香郑重地插入香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