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6

未竟之夏 第二章 作者:奥雷莉·瓦洛涅

我告诉自己:你没有时间发疯,太多人需要你,所以你不能发疯,不能。这并非优雅的解决方式,却是我能拿出来的唯一方法。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事,那样的话,我出现心理问题的消息将会在数小时内传遍整个研究圈。作为女人,一个不到30岁的年轻女人,从事我所做的工作已足以艰难,人们仅因为无中生有的缘由就能质疑我的判断,他们会在背后叫我“阁楼上的疯女人”。如果我真的被诊断出某种精神错乱,布莱恩已经告诉过我医生会开哪些药物,以及这些药物对我的影响,它们会让我停止思考。

然而,倘若这并非发疯,倘若这只是某种身体疾病的附带反应,那么……嗯,我也没有时间生病。最好不要去想,最好坚信精神能超越物质,或者战胜物质。这简直是物理学家的笑话。

不,一切都很好。这种情况出现了,又迅速离开,仿佛只是太阳光照在玻璃上的反射片段而已。如果情况恶化的话,那么我会再考虑,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这种情况不像是脑袋里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布莱恩认为这是某种癫痫,但我不会让他把我放进核磁共振仪,因为我不想了解任何事实,从而去采取必须的行动。布莱恩还给我讲述了一个法国年轻人的故事,这位年轻人经受了许多次细微但却无情的大脑癫痫发作,以致于他一直生活在记忆错觉的状态中,他似乎正在经历此前生活的每时每刻。与我一生都在努力了解的宇宙相比,我们脑袋里的宇宙所拥有的秘密要多得多,然而我清楚,在最基本的层面上,这两者是同一事物。我不会被药物所控制。

我必须做的事情是专注。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每分每秒里保持心智的专注,把握住真实的东西。专注于小皮,专注于此地,专注于我们必须完成的每件事情。我会努力用尽可能多的时间来通过爸爸相机的镜头来观看,因为——我并没有理论来解释各种缘由——当我通过镜头观看的时候,这些……故事片段……似乎不会发生,就好像镜头会把幻觉过滤掉。

所以专注于此刻,专注。

因为我真的没有时间发疯,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

出租车在我们下榻的公寓前缓缓停了下来。当我们决定开始此行时,这栋公寓是唯一一处我们可以待的地方,是爸爸妈妈爱情故事中的一个场景。爸爸首次来到湾脊时,便居住在这栋公寓里。当时他作为自由摄影师正承担着第一个大型项目,以电影制作组成员的身份来到此地,拍摄电影的场景。这是他涉足的首部电影作品——《周末夜狂热》④。我和小皮从小时候起,至少已经看过上千次这部影片,可实际上,就观看这部电影而言,我们当时真的太小了。

我们下了出租车,伸展因长途旅行而感到疲惫的身体,小皮说道:“爸爸妈妈必定在这条街道来来回回走过上百万次。他们可能就在那里接吻,在那条人行道上,那棵树底下——嘿,会是那棵树吗?”

“不,不是那棵树。”我告诉她。我知道这棵名树的确切位置,因为在我需要找寻的地点清单上,这棵树的地点位列首位,我要去看看它是否依然挺立,爸爸妈妈的名字还镌刻在树皮上,我要给他们的名字拍张照片。

当小皮支付出租车费时,我把相机举到眼睛处,寻找我常常在爸爸相册中看到的相同镜框。那时候,这栋衰败的建筑整洁漂亮,傲然矗立,整栋房子收拾得井然有序,甚至窗台的天竺葵也生长得有条不紊。而如今的芬克尔夫人公寓看起来似乎已不堪重负,无精打采地矗立在地面上。曾经崭新的蓝白相间的油漆正在开裂剥落,原先的天蓝已然转灰,原有的洁白正在变黄,犹如吸烟者泛黄的牙齿。可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栋有人疼惜的房子,你能从房子散发出来的光芒中感受到这一点。当看到一个不曾在爸爸照片中出现的物体时,我放下了照相机:眼前是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塑,高约两尺,就搁在离门最近的窗台上。雕塑微微向下倾斜,摇摇欲坠。很显然,这尊雕塑矗立在这个危险的位置已经有一段时间,它身上的漆几乎全然褪色,仁慈的纤指已碎裂破损,瞳孔泛白失神。不管用透镜,还是没用透镜,它的的确确在那里。

“是卢娜和皮娅,对吗?”一个女人打开前门,站在台阶上,是芬克尔夫人。我原本预计这位夫人会身穿家居便服,头戴定型发圈,可我错了。芬克尔夫人真的非常优雅。她也许曾经有一头金色发丝,如今虽然已经转为银丝,但看起来依然很有光泽,用卡子别在一只耳后。上身是清爽的白衬衫,下身是浅色的紧身牛仔裤,比起芬克尔夫人这个身份,她看起来更像劳伦•白考尔,这让我不禁展露微笑。我喜欢自己的预测出错,出错总能带来比正确更有意思的东西。

“是的,您好。”我向她问好,“我们就是卢娜•辛克莱和皮娅•辛克莱。”

“你们到了!”她两手鼓着掌,很显然非常高兴,同时快步走下台阶,紧紧地抱着我,以至于我能感受到宾得相机压迫着我的胸腔。“让我看看你!”她后退一步,两手放在我的肩上,淡褐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我。

“哦,我能从你身上看到她,我真的可以。我能从你的鼻子、你的耳朵,还有头发中看到她。你知道,当你妈妈离开时,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可她就在这里,就在你身上,哦,还有你!”她放开我,转而以同样的热情拥抱皮娅,我明白我即刻便爱上了她,因为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湛蓝眼睛,没有夸张地猜测我的相貌源自何人,而是用了最佳措辞,说我看起来很像我美丽的母亲。

“你继承了你父亲那一头疯狂的头发。”芬克尔夫人一边说,一边满脸欢喜地对着皮娅那一头毛茸茸的卷发微笑,皮娅的头发本应该和我的头发一样乌黑,可她一逮到机会就坚持染发,让我们都忘了她曾经是一头黑发。“但是我也能从你身上看到她。在玛丽萨•卢珀的一生中,她的下巴抬得总比别人高一些,你继承了这一点。”

“我有吗?”皮娅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也笑了,“很酷。”

“那么,我们还站在外边做什么呢?进来,进来,不要站在炎炎烈日之中。”皮娅拿起包,跟着芬克尔夫人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从圣母玛利亚身边走过。“今年真是令人难以忍受,自从……嗯,我想是自从你爸爸和其他电影制作组成员来到此地的那一年起,我还没见过如此糟糕的时候。1977年的热浪……嗯,就是那一年。”

我的脑子里仿佛涌过一小股力量,这往往是一种先兆:有事情将要发生。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那双眼睛紧紧盯着我,看进我的皮肤里。我可以看向别处,走进屋里,忽略脑子里的嗡嗡声,可这没有用。只有正视这种异常状况,才能让它停止下来。

当皮娅跟着芬克尔夫人进了屋子,我才转过身去查看,一直搜寻到街道的尽头,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在街道尽头,阳光形成金黄色的光晕,那里有个年轻女子正在看着我。日光舞动,光彩夺目,所以她显得有些模糊,我只在那么一瞬间看到了她的身影,然后她就走了,在她站过的位置上只留下一个冷冷的蓝色影子。我闭上眼睛,脑袋晕晕乎乎的,我觉得双膝无力。有人从我的坟上走过,这是妈妈以前老说的话。我举起相机,再次查看,街道空无一人。

专注,我必须专注于此时此地。

“卢娜,你在做什么?”皮娅站在门口不耐烦地问我,这是个暗号:请进来,帮帮我,跟这个女人稍谈一下。我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走上了台阶。

我们的公寓位于这栋房子的顶层,房子里挂着一幅幅芬克尔夫人的照片,照片的尽头便是干净整洁的白色楼梯,这座楼梯是芬克尔夫人的领地与房客领地的分水岭。这间公寓很明亮,光线充足,由一个小卧室、一间浴室和一个全功能客厅组成,客厅中摆放着一张沙发床,还带一个功能性的小厨房。

“你爸爸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以前有很多房间。”她说,“全是房间,一个浴室,有时候这很有趣。”她慈爱地笑着,“可如今大家有更多要求。一般来说,我这里没有游客,游客不到湾脊来。通常都是年轻人想找个便宜的、上班不算太麻烦的地方住。你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非常高兴。刚好有个姑娘搬去和她男朋友住,我正要贴招租广告。玛丽萨和亨利的女儿要来我这里,就像某种命运的安排。你们知道,我很爱他们俩。”

“爸爸提到您的时候,也是说非常喜欢您。”小皮说道,她是认真的,虽然她并没有提及爸爸讲的那个香艳故事,说芬克尔夫人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房客,利用蛇蝎美人的技巧来勾引他。“见不着您,他真的特别遗憾。可我想,他一辈子都在环游世界,给世界上最著名、最优美的地方拍照,所以他很高兴终于可以回到家中,待在花园里,与蜜蜂亲切对话。”

“听到你妈妈的消息,我太难过了,而且没法再次见到亨利,我也很遗憾。”芬克尔夫人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说道,“那时候真开心啊,制作组、演员、拍摄,是的,那一年湾脊真是星光灿烂!我很高兴能成为其中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你知道,有一次特拉沃尔塔到家来了。”

“真的吗?”小皮咧嘴笑了起来,嘴巴咧得都快到耳根了。她非常喜欢关于爸爸首个重大拍摄任务的话题。有一次,她把爸爸拍摄的那组《周末夜狂热》的照片每一张都洗出来,用相框装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当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至少每周都要看一次这部电影。“他有没有住在这里?”

“没有,那可能是件好事。”芬克尔夫人把手放在心口处,“否则我真的没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那么英俊,宛如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米开朗琪罗。嗯,收拾一下吧。我可以常常出现在你们面前,也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遂你们所愿。我更喜欢前者,可我猜想你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很多地方需要去看。你们要把卢珀家的那栋房子卖掉?”

“计划是这样的,”我告诉她,“看起来终于到了合适的时机。”

“我认为的确如此。”芬克尔夫人点点头,“那个地方被木板封起来,日渐衰败。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你们的外祖父在你们母亲离开后还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可自打卢珀离开的那天,街上的那个小角落似乎就被卡在了那里。在过去的30年间,每当我望向那栋房子时,几乎都能在那里看到她:靠着消防梯,一边抽烟,一边等待。我很高兴如今她无须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