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4

格雷巴旅馆 02 作者:柯蒂斯·道金斯

02

人类数字

我站在齐胸高的小隔间里,电话举在耳边,想象着即将站在我面前的将是何方神圣。

第一个和我通上话的人名叫凯蒂•凯特。他声音老迈粗哑,就像把威士忌当白开水喝了50年。我实在无法把他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把他的号码也写在墙上,挨着电话,它旁边是几十个其他人的号码。然而打个盹儿的工夫,原本橙色的墙壁已经被刷了一层淡绿色的新漆,看着就像瘀青或腐肉一样。

凯蒂•凯特之后,我过了一个星期才打通又一个人的电话。我开始把号码记在电话簿上,那一页是里氏家庭照相馆的黄页广告。但宣传画中并没有家庭,只有一栋房子窝在山谷中,一座风车矗立在山上,一只羊在前景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我把号码写在风车上面广阔的天空里。

“请问哪位?”

“嘿,是我。”我说。从常理上说,我该如实录下自己的名字,那样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后台操作员会首先问对方是否愿意接听某某某从监狱打来的被叫方付费电话。但我录的是“嘿,是我”。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因为不会有太多人恰巧认识和我同名的人,但每个人都认识一个“我”。

“我”可以是任何人:失散多年的儿子;被遗忘的叔叔;你沉迷毒品不可救药的表兄……

“请问哪位?”

“请问哪位?”

他们得按下“1”键同意付费,第一分钟2.4美元,之后每分钟27美分,最长可打15分钟。总共下来也就6.18美元。我还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接这种电话。

这位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读了半天《启示录》:

我看见羔羊……我听见天上有声音……这些人未曾沾染妇女……我又看见另有一位天使飞在空中……他受痛苦的烟往上冒,直到永永远远……受他名之印记的……见有一片白云……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凡有聪明的,可以算计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站在海边的沙地上,我又看见一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我所看见的兽……

我听得不清不楚,因为不锈钢桌前有两个狱友正聊得兴致勃勃。他们想到了一些发明的点子,梦想着出去之后就能发家致富。

1.欲望传输机:可以把自杀倾向者求死的欲望与身患绝症者求生的欲望互换。他们认为这个过程就像给两人换血一样轻而易举。

2.家用简单手术装备。

3.反龙卷风炸弹。

小D在淋浴间说,这是他听过的最愚蠢的点子。

可我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请问哪位?”

“嘿,是我。”

“我不认识监狱里的人。”

“我没在监狱,只是在看守所。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但很多人都觉得它们是一回事。”

“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我很无聊。”

“我也很无聊。退休之后我无事可做。”

“退休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之前我经营汽车修理厂,也干保险。喷漆,洗车,或者低价买事故车、报废车,修复车架和剐痕,整体翻新,然后拿去拍卖,能挣不少。可后来我得了心脏病,做了个搭桥手术,不得已变卖了修理厂。现在我和我老婆养了些会下青皮鸡蛋的鸡。”

“听起来不错。”

“也许吧。我们俩现在是相看两厌。我讨厌她就像讨厌那些该死的鸡。我对她说,要是我不能工作,她就得想办法挣点钱,不能老在家里待着。要不然我最后可能也得跟你一样蹲监狱。”

电话自接通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喋喋不休,仿佛我们是多年不联系的老朋友,他要把我错过的所有往事细数一遍。他向我吐露说,虽然心脏不好,但他正考虑重新开始抽烟。要么抽烟,要么种玫瑰花。电话断线之前,我听见他老婆进了屋。

“你在跟谁说话?”她问。

“不知道。”他回答说,“你要和他聊聊吗?不如你跟他说说你那些该死的鸡?”

我听见话筒从他嘴巴前移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他在把电话递给他的老婆,然而就在这时,通话时间到了,线路中断。

人都喜欢说话——所以他们才愿意接电话。我试着通过他们的声音进入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周围的世界。电视里在播放什么节目?家里有什么宠物?有一次我曾听到一只鹦鹉说“他被埋在沙盒里”。我听外面街上的声音,有邻居在弹钢琴。还有一次在老人院,我听见有人在弹奏木琴,而且造诣相当了得。无数层面的声音相互交织组成了世界,并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传进我的耳朵,活跃在我的心头:人声,吸尘器声,敞开的窗外车水马龙声,洗衣机声,烘干机声,冰箱的嗡鸣,所有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

凯蒂•凯特膝盖不好。他说他之所以没有拒绝我的电话是因为他也进来过,虽然只是一个周末。那次他喝醉了酒,出手打他的妹夫,妹夫没打着,却一拳把他妹妹打昏了过去。他很想知道我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进来的,只是没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说怎么修房顶的事,因为眼下能源成本像火箭一样节节攀升。

他需要经常服用维柯丁来抑制膝盖的疼痛。但他的膝盖并不是修房顶摔的,虽然他聊天的内容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实际上,他的膝盖是下车时摔的。他有辆道奇公羊,下车时一脚踏在路缘上,先是扭了脚踝,随后才连带着伤了他那不中用的膝盖。他老说不中用的膝盖,仿佛那是他在打仗时从外国学到的说法。

他不知道医生在他那不中用的膝盖上做过什么手术,总之用上了比头发还细的铁丝。在局部麻醉的情况下,他能听到激光的嗡嗡声,看到闪烁的红光,就像无影手术灯上装了一个警灯。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像焊工一样戴上遮光眼镜,或至少戴副墨镜或别的什么,总之可以保护眼睛的。现在你猜怎么着,他说他会密切注意自己的视力(哈哈),倘若果真有什么副作用,他定要把那些自以为是的浑蛋告回到石器时代。

他问我有没有看过《无敌金刚》,就是李•梅杰斯主演的那部片子。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六百万美元的男人》。男主角说他被照了激光,身体里添加了微量的钛合金和大量的皮质类固醇之类的东西,他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生化超人。当然造价可不是六百万,只花了一万左右。

他让我改天再给他打电话,可他的号码被那层恶心的绿漆盖住了。那时我还没有笔,现在的笔是基甸国际组织在狱方许可的前提下捐赠的。和市面上不同,捐到我们手中的笔就是一根又细又软的水笔芯外面套了个皮管子,所以这笔软得就跟80岁男人的老二一样,拿它戳人根本不可能。我们把这种笔叫作“软趴趴”。

我一直很内疚没有给凯蒂•凯特打电话,好像我这么做伤了他的感情。我每天都试,我只记得他号码的前三位是349。

349-1234:您所拨号码的机主拒绝接听;要么就是自动应答机。

349-1235:您所拨号码的机主拒绝……

349-1236:您拨打的号码已停用。

你看,我不知道该拨哪个号,只能一个一个地试。

349-1238:您拨打的号码已停用。

349-1239:您拨打的号码已停用。

明天我要从1240开始。

啊,真高兴你又打过来了,我还在想你呢。我们读到哪儿了——此后,我看见在天上那存法柜的殿开了……她却不肯悔改她的淫行……我又要杀死她的党类……并要照你们的行为报应你们各人——哦,稍等,孩子,我的馅饼好了。

她放下电话,我猜是放在了餐桌上。随后我听见开烤箱门的声音,以及她称赞馅饼的色香多么完美。隔着电话我似乎都能闻到热烘烘的黑莓和金灿灿的外皮。我听到落地大摆钟的歌唱和肚子里咕噜咕噜的轰鸣。闭上眼睛,我仿佛坐在了老太太的厨房里,听她用温柔慈祥的嗓音讲述世界末日的故事。

我想她已经忘了我,这再好不过了。我听见她哼着我不熟悉的曲调,对着她的黑莓馅饼喃喃自语,仿佛那是个孩子或宠物狗:“哦,你这个可口的小东西,完美得简直无可挑剔……”

后台电脑提示:您的通话还剩最后一分钟。有时候,这一分钟会显得格外漫长;有时候却又匆匆得难以置信。“你多像一圈金色的阳光啊——”这时,通话中断了。

我刚挂上电话,一个又黑又瘦、外号叫“花生”的家伙走进了牢房,他四下扫了一圈,随后一头栽在地上——癫痫发作。狱警用轮椅把他推到了护士那里。大约一小时后他回来了,我们都很紧张,任何声音都让我们误以为是“花生”又晕过去了。小D说我们都得了癫痫恐惧症,就像风声鹤唳的狗,有一点点动静就要跳起来。我在电话旁边坐了下来。

“本次呼叫来自卡拉马祖县监狱的‘嘿,是我’。遵照相关法律本次通话将受到监听和录音。感谢您使用全球电信。”

“请问哪位?妈的,是谁有什么打紧?《独行侠》已经开始了。你从没看过?这个台每天下午都放。最早那部,黑白的,不是后来翻拍的玩意儿。你知不知道后来那些版本中主角都不准戴面具了?他得戴墨镜,因为面具被人注册了商标。你信吗?如今这年头,政治正确能他妈压倒一切。电视剧竟要照顾每个人的感受,瞧瞧现在都拍些什么垃圾玩意儿!这国家太了。”

“很可能是法律上的原因,”我说,“商标权之类的。”

“哪儿啊,伙计,全是扯淡。我们这国家包透顶,算是没救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儿很多人都看那个台。”

“谁看?警察还是犯人?去他妈的。你听我说,这周末我要到圣裘德教堂领我侄女的第一次圣礼,虽然他们没邀请我。一群浑蛋。耶稣基督。那个神父一向看我不顺眼。我侄女现在是二年级。”

“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怎么问这个?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啊。”

“我知道,可我总忘记把号码写下来。我拨了一大堆号,大部分都打不通,而打通之后一聊天,就又把号码给忘了。”

“好吧,349-1302。记下了吗?伙计,别老给我打电话,偶尔打一次就行。下次我跟你说说兰斯•阿姆斯特朗服用兴奋剂的事儿,因为他得了睾丸癌。这合情合理啊,伙计。”

“我会打的。”

“还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人说说,你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去逛商场,你知道吧,十字路口购物中心的露比星期二餐厅外面有个公交站,我就在那里等车。我旁边坐了一个留着胡子、肥得跟猪一样的老家伙,他跟我搭讪。我们就随便聊了几句,比如到商场买什么、天气多么好、老虎队的前景、汽油的成本如何飙升等等。后来他问我平时都怎么消遣。

“我说我喜欢打猎。

“‘哦,太棒了!’他说,‘打什么?鸽子,兔子,鹿?’

“我盯着他说:‘打肥头大耳留胡子的白人杂种。’”

“花生”恍恍惚惚地在牢里转悠,一名狱警说他在装病,目的是想去医院。在我们这个四人间的牢房里,他念叨着人们接到来自监狱的电话时每每说的话。“请问哪位?”他说,“请问哪位?”

我很羡慕狱警说“花生”是有目的地装病,听起来很不简单的样子。

因为日期近了。不义的,叫他仍旧不义;污秽的,叫他仍旧污秽;为义的,叫他仍旧为义;圣洁的,叫他仍旧圣洁……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愿主耶稣的恩惠常与众圣徒同在。阿门!听见了吗,我的朋友,这就是《圣经》的结尾。用阿门结束,就像前面所有的东西只是一段漫长的祈祷。懂了吗?

我懂了。可《圣经》是怎么开头的呢?

“这他妈简直是对第二修正案①的公然侵犯。如果他们能夺走独行侠的面具,那么他们也能,而且一定会夺走我们的武器。这对你而言可能连个屁都算不上,但你肯定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我认识几个民兵,他们都是些疯子。但蒂莫西•麦克维②,他是被陷害的,你明白吗?他是个替罪羊。”

我们彼此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我听到了背景中的电视广告:像富豪名流一样开法拉利……

随后他话锋一转,就像电视换了个频道。

“我要去找你,孩子,我他妈对天发誓。你一定在想,他怎么来找我呢?他又不知道我被关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我有我的法子。想进去还不容易吗?这你比我更清楚。难的是怎么出来。

“我打算这么办:在我侄女的圣餐仪式上,我去把神父打一顿,那样我就能进去找你了。到时候看我不生吞了你。‘嘿,是我’先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开个玩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不过我很可能下周就会进去。或者明天。耶稣基督。阿门。”

“请问哪位?”

“请问哪位?”

他们又把“花生”带到了护士那里。回来时,他左侧臂弯里用胶带缠着一个棉球。第二天早上,棉球出现在地板上,中间一团变黑的血迹像眼睛一样望着天花板。没人去捡那东西,我们谁都不想染上“花生”的病,不管是什么病。

“花生”碎碎念的同时开始出现恶心干呕的症状。“请问哪位?”“请问哪位?”后来我琢磨他说的很可能不是“请问哪位”,而是别的诸如“干他的活”“知道个屁”或“你错过了”之类。过了一会儿我也受到了传染,可是为了避免与“花生”掉进同一个坑里,我不停地念叨起“装病、装病、装病”。

“花生”围着桌子转了两到三圈,随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有人连忙按了壁挂电话上方的紧急按钮。护士们很快赶到,他们身穿蓝色工作服,手提急救箱,看着就像要去某个钓鱼塘参加化装舞会。“花生”捂着肚子,像个胎儿一样缩成一团。他神情茫然地盯着墙,任凭护士们给他量血压、测脉搏等等。

我坐在桌前饶有兴致地旁观。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能会用上装病的技巧,倘若“花生”真是装的,那他的演技简直是影帝级的,而我就像个跟大师学艺的候补演员。他们用轮椅把“花生”推走了,地上留下一小摊跟硬币差不多大的亮晶晶的口水,我用拖鞋蹭了蹭。然而地上的水渍还没有干透,“花生”就回来了。

我拿着电话,又准备找凯蒂•凯特,这时我听到电视里的广告:“不想将来后悔遗憾,那就马上致电。”我仔细听了听,挂上电话,又重新拨了这个免费的热线号码。原来是在推销水牛纪念金币。

电话响了两次,随后戛然而止。“美国至尊纪念品,”她说,“请问有什么需要?”

“我在牢里。”我说。

“知道,电脑提示了。我哥哥也在牢里,所以经常接这类电话,虽然一般不会打到公司来。”

“我想问问怎么得到那个让人不后悔不遗憾的纪念币。”

“每个纪念币只卖19.95美元,信用卡或电子支票都可以支付,但抱歉的是我们不提供发票。”

“跟它的作用比起来,这价格倒也公道。”

“19.95美元包括运费和手续费。实际上,只要你支付额外的运费和手续费,就能免费得到一枚。坦率说吧,这第二枚免费的纪念币是强制性的,你必须接受,所以最终你要付40美元左右。”

“40?我可买不起。”

“反正我们也不接受监狱订单。你跟在月亮上没什么分别。”

连续几天,“花生”捂着肚子叫苦连天。他对狱警说他怀孕了。狱警没理他,径直走开,并对着呜呜啦啦的对讲机说了一通。她的对讲机似乎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叽叽喳喳就像笼子里的猴子。“花生”坐在桌前,身体不停地晃来晃去。他说他流产了,要么就是别的。

“估计是胀气。”小D充满期待地说。仿佛只要确认了“花生”的问题所在,他就能闭嘴,大家也就能消停一会儿,好想想接下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可在牢房的角落里,小D私下告诉我说:“他可能真的有病,狂犬,艾滋,或者梅毒。他哪天要是张嘴咬你,你可要防着点。”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他说,“真到那时候你就踢他,神经病最怕别人踢了。”

最近运气不佳,连续几天也没有打通什么电话。我曾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于是便打电话给律师——实际上并非律师,而是接线生——他们一开始总是保持着不冷不热的礼貌,直到他们确定你到底能不能让他们的公司赚到钱。通常,背景中总是充斥着打字和说话的声音,让人不难想象出一幅忙碌的办公室景象。有一次我声称自己是医药公司的受害者,之所以坐牢是因为受到了奸商们的陷害。

“你服用了什么药物?”

“伟哥。”我说。这让我迅速得到了律师的电话采访。

“你服用伟哥之后出现了什么状况?”一个男性声音问。

“我的老二硬了。”我说。

“伟哥本来就是助勃药啊。”

我愣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随后便挂断了。

实际上,想聊天的话可以找保释担保人,或者他们的秘书,如果有的话。不过担保人多半都是孤家寡人。他们通常会耐心地听你说上一通,因为严格地说,我是有保释机会的,只要我有担保物,或者有人为我提供担保物。或者,也许他们之所以愿意倾听,是因为保释担保人在司法体系中地位极低,只比保安高一级。他们从来不会奢望把刑事被告人保释出狱。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一个失意的人是不介意听另一个失意的人啰唆几分钟的,况且你的失意对他也是一种舒缓,即便是短短地聊会儿天。他们也会问你被关在哪里,进去了多久,狱中生活怎么样。他们假装关心你,直到确定无疑从你身上挣不到一分钱为止。

“请问哪位?”

退休老头儿是最有可能接电话的人,其次是守寡的老太太,再次之是同样蹲过监狱的人,最后是他们的家属。

“我认识你吗?”他们有时会问,“我认识你,对吧?”

我对他们说:“那要看你如何定义‘认识’了。”

对讲器中传出一个声音,麻木的感觉和全球电信的操作员没什么不同。她说有人来探视我。“谁?”我问。“马文•纽豪斯。”她回答。

我不认识什么马文,可转念一想,也许凯蒂•凯特终究找到了我,或是那个准备大闹他侄女圣餐礼的家伙。我扣上橙色囚服的扣子,梳了梳头。“花生”坐在马桶上呻吟,小D说他要把孩子拉出来了。我走出牢房,跟着狱警来到探访室。这里有六扇彼此分开的窗口,犯人站着与访客用电话交谈。

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由于犯人不停地进进出出但又从不通风换气,这里自然闷热异常,且充斥着一股腐烂的橡胶软管的味道。我来到最远处的窗口站住,拿囚服前襟擦了擦黑色的电话听筒。访客们鱼贯而入:几个丰满的中年女子,乳房像发酵的面团把她们的衬衣高高顶起;一个手持《圣经》的男人;两个年轻姑娘,胸器更加傲人。

不管这个马文是谁,总之他始终没有现身。我站在齐胸高的小隔间里,电话举在耳边,想象着即将站在我面前的是何方神圣。不管是谁,那一刻,他或许正走过停车场回到车上,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启动,离开,临走时不忘再回头望上一眼,仿佛这里是座雄伟的国家纪念碑。

我听着探访室里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审视着肮脏的玻璃窗上我的部分倒影。我能朦胧看到自己的双手及嘴唇的轮廓,它们在窗户里似乎变小了。当然,我注视的是我自己,一幅画在斑驳污渍上的透明肖像,但我大脑中却想象着我的朋友——凯蒂•凯特。

我开心地笑笑,见到他真好。他的膝盖已经好多了,但现在他怀疑自己对维柯丁上了瘾。

我又笑了,但又立刻道歉,因为对止痛药上瘾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把那个准备大闹侄女圣餐礼的疯子的故事讲给他听,并告诉他说我最近一直在关注本地消息,期待能听到教堂打架的新闻。

对于疯子的威胁我是一笑置之的,但凯蒂•凯特却忧心忡忡。他说他会找找在这里当狱警的老同学,看能否为我提供额外的保护。他说我是个值得拯救的人。我还没有被自己犯下的而且似乎仍在犯的错误摧毁或击垮。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这样的:对某些人来说,失败也是一种财富。失败使人成长,失败是成功之母。

我们隔着防弹玻璃默默对视片刻。后来我不得不用新的话题打破沉默:“花生”和他荒唐的举动,他在马桶上屙孩子的壮举。我说到狱友异想天开的发明,他说有朝一日会给我足够的时间讲故事,我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家和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修房顶。我感觉等我出去之后他会邀请我和他同住,等他膝盖好了便帮他修房子。但这时狱警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得回去了。我最后一次笑笑,随即和其他犯人一道走出狭窄闷热的探访室。每个人离开时都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体温,包括我,它们和已经存在的无数体温混合在一起,使这里的腐烂气息更上了一层楼。

回牢房的路上,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号码。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如同写在脏兮兮的窗玻璃上——一串枯燥油腻的数字,感觉就像凯蒂•凯特曾经大声告诉过我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确保在写下来之前不会忘记。

我找到一支“软趴趴”,把号码写在垫子另一头床单盖不住的地方。349-1568。写下之后我甚至还念叨了几遍,以期能牢牢记在心里。

小D说,想不想听听那个神经病的故事?反正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

“你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环视牢房。

“‘花生’不在了。”我说,“出什么事了?”

“我早说过他有问题,对不对?”

他没有狂犬病,也没有别的病。“花生”确实怀孕了。“他”是个女的,女扮男装才关在这里。她因为经济犯罪被全国通缉,好像是和肾移植有关的网络慈善诈骗。护士对小D说“花生”的情况属于宫什么孕,就是卵子待在什么管里不走了。

“他妈的,你能相信会有这种事吗?”小D说。

“我敢打赌那些狱警一定感觉自己像群白痴。”

“他们早就习惯当白痴了。”

这件事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简直耸人听闻。我想我必须告诉什么人。我摘下电话放到耳边。刚从探访室回来,耳根还热乎着。“拨打对方付费电话,请按0。”提示音说。我按下0,随后是那串号码。然后等待。

我要告诉他马文•纽豪斯,告诉他我如何猜到那就是他。我还要说说“花生”的事,并告诉他我已经把号码写在了床垫上。明天当我再次打电话时,他就不用问“请问哪位”了。他会说:“嘿,我知道你。”

他会说“我知道你”,然后我们就聊维柯丁和修房顶,聊他不中用的膝盖和那个疯子,聊圣餐礼和世界末日。我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前提是他得接我的电话。

“快接啊。”我对着电话低声说,“快接我的电话吧。”

① 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为美国权利法案的一部分,于1791年12月15日被批准。本修正案保障人民有备有及佩带武器之权利。

② 蒂莫西•麦克维是制造1995年俄克拉何马爆炸案的元凶,该爆炸案造成168人死亡,500多人受伤。2001年6月11日蒂莫西•麦克维被执行注射毒液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