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5

午夜甜品店(5)作者:黄墨奇

在黑夜里仓皇地跑了十几条街,我发现自己终究没有任何地方可去。自己的家不能回去,爸妈的家不能回去,朋友的家更不可能……活到三十岁,我终于活成了一个除了自己不再信任任何人的人。但当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有问题,我也只能绝望地认为:我自己可能问题更大。

倚靠着喘息的店门打开,一个清亮的声音说:“小姐,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进来吃点甜食休息一下吧。”

我懒得理他。另外一个男生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众叛亲离,我觉得你需要吃一下我们的爆款——岁月真相。”

我猛然转头,看到两个亮眼的小伙子,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满不在乎。

我抬头,原来这里是“甜蜜交换秘密”甜品店,原来这个店真的存在,那么是老天终于觉得对不起我,要帮我解开最后的谜团?

我走进去,店里一个沉默的男生给我拉开座位。我问:“所以,如果我点了甜点,你们会告诉我想知道的?”

和另外两个人不同,他声音特别低沉:“你讲一段故事,我们给你一个结局。”似一本书,我是书中的主角,惶惶然不知道会有什么收场,而他们是阅完整本书的读者,要提前预告我的命运。

我喝了一大口水,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要说,再不说我要疯了——以前是没有人听:“我以为我丈夫想杀我,我惊恐,日夜防范,然后默默调查后发现,我丈夫可能比我想的还可怕,可是重点还不在这里,重点是,我发现我的家人、朋友,没有一个能信任,我觉得我要疯了,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得了幻想症?”

清亮声音的陈橙说:“凶杀案经常都有,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许何年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变态很正常,正常人私下也不乏变态。”

奇怪,我可能太容易相信人了,也许是传说带给我的心理暗示,也许是这里仿佛没有时间流过的寂静氛围,我竟然有点相信眼前这两个看起来不靠谱的人。当然最令我相信的是,前面默默做着“岁月真相”的人。

我得赶紧把我的故事讲完,他们到处在找我,也许很快就会找到了。可是这个庞杂的故事要从何开始,我沿着时光的线索逆流回去寻找最初的火种:“我丈夫是我和我双胞胎妹妹的青梅竹马,我爸妈最疼爱的我双胞胎妹妹出嫁那天出了车祸死亡,于是,我绝望的父母让我假扮我妹妹,嫁给他……”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睁开双眼,我又一次活了过来。转了个身,身边抱着我的人还在睡梦中。因为睡眠白得更不像人的皮肤,浓密的睫毛,一晚后隐约的胡茬……阴差阳错,怎样的阴差阳错,让我得每天提醒自己,这个最熟悉的人已经成为我的丈夫四年。就像此刻,一个清醒,一个沉睡,最亲密的人拥有的最遥远距离。起身给苏醒的绿色小植物浇完水,推开窗,薄暮一样的清晨,是我最喜欢的天气,空气从千万朵悄然开放的花中释放出来,所以清晨的空气是有香气的。明明是世间万物明朗的开端,却有一种令人手足失措的末日之感。自从车祸后,我开始喜欢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

如黄昏的凌晨,如无底天空的海洋,唯一讨厌的是,如她一样的我。

这是他,我的丈夫陈诺喜好上和我最大的差别。

午夜梦回,我总是记起那场车祸,我的双胞胎妹妹当场死亡,我和他昏迷,但是我比他早醒过来,于是我父母逼着我做了一个我一生也没办法回头的决定。

我经常在梦中流泪,敌人在梦中一时飘远,一时近在眼前,我握紧了双拳却伤不到我的敌人,梦总是让人这样无助。我从梦中醒来,他抱着我,紧紧抱着我,为我擦眼泪,他担忧地说我一直在哭,但是问我什么都不答。我嘲笑自己是这么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即使在梦中都能保守秘密。

陈诺是知名的年轻心理医生,有自己的医院,事业成功,英俊上进,除了出席一些国际会议外,他永远比我早回家,永远。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因为我害怕走进一个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他上班又比我晚,所以我每次早早就做了早餐,有时候是清粥小菜,有时候是牛奶面包,他要求很高但并不挑食。

不挑食是指他对食物的种类不挑,要求很高指的是对烹饪的技术。

今天领导老早就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匆忙出门差点忘记换鞋,陈诺拦着我给我拥抱,忘记这个拥抱他是不会让我出门的。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男人不管多大都像是一个小孩子,今天我如果路过商场,就顺便帮你带那香水。”

他低着头,埋在我的脖颈边,声音变得低沉:“怎么办?没有你我怎么办?”

“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新白娘子传奇》?”

“有啊。”

“许仕林和胡媚娘爱得死去活来,胡媚娘真的为他死了,他转眼就笑呵呵地娶了表妹,过去仿佛不存在的云烟,你看,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乱扯,那是假的。”他依旧紧紧抱着我。

“也许我也是假的呢?”我半开玩笑地问。

“乱扯,最普通的早餐,牛奶培根,是不是你做的我一闻就能闻得出来。”

我听着他鬼扯,脸上挂着笑容,但我怀疑我发热的眼睛会出卖我的情绪,便转头开门。多么可笑,最普通的一顿早餐你都能分辨得出来,你为何就分辨不出我呢?你是我妹妹的爱人,你一直爱着的是我那个已经过世的双胞胎妹妹,不是我。我不过是一个窃取妹妹爱人的贼,我是一个无耻的贼。而你呢,我怀疑又嫉妒你对我妹妹的爱。即使外人如何分辨不出我们姐妹,我都觉得我们的差别大过天和地,而你,你不是一个外人,你是她的竹马,她口中的诺哥哥。当我父母让我扮演这个本该消失的角色,我非常恐慌,我知道我演得太差,每天我都觉得明天就要被发现了,但这个明天过了四年还没有到来,真是滑稽。

一个谎言,到最后,说谎者和被骗者谁更痛苦呢?当说谎者意识到这个问题时,谎言已经走到人很多的闹市,大家都成为目击证人,说谎的人再也没办法抓住它的尾巴,把它狠狠甩回最初的原点。也就是说,一个谎言诞生前受控于说谎者,当它诞生后,它控制了说谎者。

我刚拎包进办公室。“郑巧!”五十岁的领导跟跛脚鸡一样蹦蹦跳跳出来叫住了我,领导前几天竟然在走了几十年的大厅楼梯上失足,脚踝做了多年配角,突然成了全身最受重视的中心。我以此总结了人生格言送给领导:人生不管走得多顺遂,都要时刻提高警惕,最熟悉的地方最可能让你侧翻呀。

我笑道:“不巧,失足的老男人。”

我时刻谨记必须隐藏真实的性格,但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不经意地暴露。本来领导脾气敦厚,没想此刻把脸一板:“这里有个现场赶快去,一个女人回家,发现丈夫死了。”

我这些年虽然称得上见多识广,但还是忍不住皱眉:“什么鬼?李曼丽不是值班?怎么这种血霉非要摊上我!”

“曼丽那样子,昏倒在现场,到时候倒双倍血霉的还是你。”

“丈夫死了有什么好采访的?天天都有人死,那我岂不忙死。”

“因为是我们市著名主持人的丈夫。”

我无言以对。看领导如此严肃,作为做了多年现场的记者我也知道事情的爆点,连忙叫上摄影,我多年的同学兼搭档林思理出发。林思理是我郑好的朋友,而非我扮演的郑巧。

后来我才知道郑好过世,受打击最大的是他,我本以为会是我的父母,可惜不是。从他们让我扮演郑巧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们希望过世的是我,我是一个父母希望消失的孩子。只是他们没得选择,他们也在被命运选择。

“打断一下,”许何年说,“既然你父母更爱的是你妹妹,你为什么愿意答应他们做这种荒谬的事,让自己消失,让妹妹活下来?太可笑了。”

“是很可笑,也许我是个孝女吧。”我淡淡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他们受不了这件事,他们幻想那更优秀的女儿还活着,为人子女,怎么能看自己的父母绝望,那些绝望就我自己收了吧。最绝望的时候,我总是拼命说服自己,父母也是人,他们也有缺点,他们也很为难,郑巧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从小能文能武,科科考第一,钢琴甚至能代表学校出国比赛,见到人总是绽放最甜美的笑容,还有一个对她呵护备至的竹马。而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为什么就这么不一样?我只会翻墙旷课,有一次还和小混混打架挂彩回家,衣服永远只有牛仔裤、白衬衫,想也知道我们关系不会好。现在衣橱里满满的芭比娃娃一样的裙子都是郑巧的爱好,还好,因为我从事的行业,我可以骗过他们,基本逃脱穿它们的命运。”

“她是最棒的,最完美的,最闪闪发亮的,原本我以为命运眷顾的是她,最后才发现原来是我,能活下来就是最后的赢家。尽管我父母决定放弃我,让我假装他们的宝贝活下来,但以假乱真始终也是假的,至少活着的是我。”

陈橙横了许何年一眼:“你别老插嘴,让人家讲。你们要去采访那个主持人,然后呢?”

我说:“著名主持人理所当然住在著名的别墅区里,很远,我顺便开导开导林思理。”

别墅区离市区的距离过去要一个半小时。林思理很冷静地说:“上帝真是善于挖苦人,出去走个穴回来丈夫就进墓穴了。”

我说:“你可以再冷血点。”

他笑着说:“你大可放心,自从你姐死后,我的血就没热过了。”他像个快乐王子,天天一副贵族般从容的笑脸,只有我知道他内心巨大的伤口。每天那些来来回回阴魂不散的悲伤,他不吝于给我展示伤口,好像论定郑好的死是郑巧的错,所以以此来惩罚这个郑巧。

我转头看窗,窗外的景色转瞬即逝,镜外的花、镜外的树都留不住。

“都四年了,何必如此痴情,搞得场面这么悲情。每次和你说到这个我不满怀同情都好像对你有罪。”

“烫过的孩子还是喜欢玩火,想忘记是忘不掉的原因。”

我不想和他做这样的对话,来缅怀自己,觉得实在荒谬。等到达主持人家的时候,附近已经遍布媒体,埋伏满四周。

还好我们拿到独家的准许证,媒体看我们后来先进,恨不得一起扑过来把我们碎尸了。

并没有血腥的场面,别人的丈夫连死都死得安静、得体,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主持人贾静太过伤痛,暂时拒绝接受采访。

我们采访邻居,邻居表示了震惊和恐惧,其中一位阿婆刚买回来的菜还没来得及放回厨房,就带着花菜、番茄和黄花鱼一起上镜:“他们夫妇关系实在太好,从来没有吵过,男方对女方百依百顺,感觉很爱女方,怎么舍得,很难想象会服药自杀,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当时阿婆又转头想了想,人生第一次上电视也不能太过草率地结尾,她用满脸的皱纹表示她见过很多世面,最后很庄重地摇头:“不过也很难说,我孙女说著名作家张爱玲说,每一段感情都是千疮百孔的。”

从阿婆口中听到张爱玲那种违和感还来不及调和,她的假发经不住强烈的摇摆就掉了下来,露出参差不齐的头皮,幸好我及时捞住了帮她戴回去,人活久了确实什么都能见到。

其他邻居的表态也是大同小异,他们在惊骇之余也有点放心了,一个女人,又漂亮,又年轻,有好工作,有好老公,十全十美,简直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果然是没有这种好事啊。

我隐约听到主持人在卧室内哭到沙哑的声线:“我不知道,我回来他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林思理说:“她的丈夫心理方面有一些问题,好像是抑郁症吧,长期服用安眠药物,没想到这次一次吃了半个月的量。也是治病心切呢。”

我瞪了他一眼,习惯性地用背包甩了他一下:“滚蛋,你冷血,连同情心都没有了。”

没想到他忽然静止了,脸上突然浮现出非常奇怪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瞪我、用包打我的表情真的很像她,怎么这么像。她是不是……什么时候能回来……”

“以前她在的时候,你老是打击她,怎么她不在了,你就变这样了?”我没说完就看他脸上都是内疚,也许是恨自己太刻薄,那些有限的日子没有好好对“我”,而是经常用刻薄的话来隐藏温暖的真心,我转话说,“你这么想她,那就快回去睡觉。”

“睡觉?”

“我会让她托梦给你的。”

“屁咧,你从来都指挥不动她。”

警方还在调查,因为找不到自杀的动机。我天生有好奇心,做这行是我变成郑巧之前和父母提的条件。我现在好奇的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夫妻,为什么丈夫要服安眠药物,又为什么突然自杀?原谅我,对世界上那些所谓的完美都深感怀疑。可惜主持人贾静据称受创过度,要过两天才能采访到。我们回去,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时间一晃,天好像被拉下了黑色的帷幕,唰的一下就黑了。

我下楼,就看到陈诺的车,他在发呆,一看到我,就叫道:“郑好!”

我差一点就脱口答应了,然后全身的血液都汹涌澎湃,觉得不对劲,不对劲。我不是郑好,一刹那,我惊悚得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像是见鬼了一样,他终于认出我来了?认出我不是他爱的那个人?他来这里揭穿我?

然后听到他停了一会儿,温和地说下去:“正……好路过这里,就等你下班。”

我身上无数的神经细胞都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听他说完这句,方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各司其职。

“以后还是别来接我了,同事们见到了会以为我是炫夫狂魔。”

“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秀恩爱,死得快,万一我们以后离婚呢,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似乎被气到了,因为车速一下飙升了三十码,我整个人都往前飞了点。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被自己咬扁了才放出来:“我们,绝对,不会,离婚。”

“好像你做得了主似的。”我轻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要挖苦他,要让他痛,来证明什么。反正这个男人爱的不是我,反正这个男人连自己爱的人都认不出来,他的爱能多深呢?还自以为爱得深沉,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情深圣人,多可笑,这个世界多可笑。

可是,说完,我也会痛,毕竟,这些年,我对他也有感情了吧。我转头看他,他皱着眉,紧闭双唇,窗外的霓虹灯照耀,一溜光从他的额头、鼻尖淌过去,形成漂亮至极的弧线。

认识他多久了?他认识郑巧多少年,我就认识他多少年,如果撇开命运恶意的安排,原本我们也能成为亲密无间的亲戚,而不是一对居心叵测的夫妻。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当然,只要你爱我!”他顿了顿,努力收敛语气,“你变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吗?”

一切陷入了静默,他在等我的回答,我也在等自己的回答,可是我现在一个躯体里有两个灵魂,它们互相对峙,互相推诿,互相监视,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整个世界都静静潜伏在我们身边,准备看我们的笑话。

然后是急促的刹车声刺穿我的耳膜,我感觉眼前大亮,整个车都仿佛翻了过来,然后一个黑影朝我扑过来,温暖的躯体覆盖着我,一切陷入了黑暗,那一刹那,仿佛往事重演,翻车的速度、耳边嘈杂的尖叫声……关于以前那次车祸,我苏醒过来后全忘记了,是父母告诉我的,医生说是失忆症,忘记了一段时间的所有事。此刻往事全来挑衅我。

我似乎听到上方传来他沉闷的声音:“郑好,不用怕。”

时间哗啦啦后退,那是春季灿烂的一天,看好的良辰吉日,是我妹妹和陈诺的大婚之日,一行人喜悦地出发。迎亲结束后,一行车乐呵呵地前赴后继,陈诺和妹妹坐在前面,我坐在后座。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据说,我们是很高兴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没有理由不高兴,我们的心都飘到了云上,快乐让我记忆模糊,根本记不起那一天妹妹的模样。

我们的车开到跨海大桥,有个大转弯,一直以来都是事故多发地带,但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永远只是一段不痛不痒的故事……而事故之所以称为事故,当然是因为概率低。残酷的是,那个概率当天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降临了,后面的车疯了一样地直接撞上来……后来警察说速度起码有一百五十码,真的是疯狂,我们没全被灭真是苍天饶命,我和陈诺各自只昏迷了几天。作为疯狂的代价,后面的车连续翻滚如熟练的厨师翻动平底锅里的煎蛋,车烧了五六分钟,车主来不及救出来,当场就死了。不久就知道,那个车主是本市市长的儿子,斯人已逝,丑闻就被压下来了。

那个时候我醒来时脑袋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近期发生的事,所以到现在还定期服药。

许何年点点头轻哂:“你丈夫似乎很爱你,或者说表现得很爱你,果然秀恩爱,死得快。”

我苦笑:“谁知道呢,他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可是我从来看不懂他。”

陈橙对老是插嘴的许何年很愤怒:“今天轮到你做甜点,你可以滚过去帮忙了。”可惜许何年对他挑了挑眉,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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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甜品店 (1) 作者:黄墨奇
午夜甜品店 (2) 作者:黄墨奇
午夜甜品店 (3) 作者:黄墨奇
午夜甜品店 (4) 作者:黄墨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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